明月楼的听雪轩内,沉香袅袅。
胤禛的手背被胤禩掌心覆盖的触感清晰传来,温热,干燥,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应该立即抽回手的——这才是合乎礼数的反应。但不知为何,他的手指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真正移开。
"八弟这是何意?"胤禛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度。
胤禩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拇指轻轻摩挲过胤禛的指节,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烛光下,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四哥,"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一世我不想再与你为敌。"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胤禛心底某个上了锁的抽屉。前世种种如潮水般涌来——朝堂上的针锋相对,奏折里的含沙射影,最后那次在雨中的诀别。他曾以为那些记忆早已被封存在心底最深处,不会再被触动。
"我们从未为敌。"胤禛听见自己说,"只是政见不同。"
胤禩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胤禛从未见过的苦涩:"四哥还是这样,连对自己都不肯说真话。"他终于收回手,转而拿起酒壶为两人斟满,"前世我们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我输得一败涂地。这一世..."
他停顿了一下,抬眼直视胤禛:"这一世我想站在四哥这边。"
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映着烛光,像是液态的琥珀。胤禛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凝视着杯中倒影。那里有两个胤禛——一个是他现在年轻的面容,另一个是记忆中那个坐在龙椅上孤独的帝王。
"为什么?"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胤禩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因为我终于明白,四哥才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他忽然倾身向前,近到胤禛能闻到他呼吸中的酒香,"也因为...我后悔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落在胤禛心上。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胤禛这才惊觉他们已谈了将近两个时辰。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疲惫,反而有种久违的清醒感,仿佛一直笼罩在眼前的薄雾突然散去了。
"江南的案子,"胤禛转移了话题,"你打算怎么查?"
胤禩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这是我暗中查到的涉案官员,为首的还是那个李煦。"
胤禛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眉头微蹙。李煦,前世这个人是胤禩的门人,也是贪污案的主犯。当时胤禩力保李煦,导致他们彻底对立。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胤禛将名单放在桌上,"若秉公办理,你的势力会受损。"
胤禩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说过了,这一世我不在乎那些。"他指向名单上的几个名字,"这几个是关键,他们手里有太子门人参与分赃的证据。若能拿到,不仅能办成铁案,还能..."
"还能打击**。"胤禛接上他的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八弟果然思虑周全。"
听到这声称赞,胤禩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这个表情让胤禛心头莫名一软——前世胤禩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神态。
"具体如何取证?"胤禛问道,"这些人狡猾得很。"
胤禩神秘地笑了:"这就是需要四哥配合的地方了。"他详细说明了自己的计划——利用胤禛的铁面形象制造压力,再由他以调解为名接近关键证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正是前世他们各自最擅长的角色。
胤禛听完,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天衣无缝。更让他惊讶的是,胤禩竟如此了解他的行事风格,甚至预判了他可能会提出的每一个疑问。
"就照八弟说的办。"胤禛最终点头,"三日后启程,你我先分头准备。"
夜已深了,两人起身离开。走到明月楼门口时,一阵冷风吹来,胤禛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襟。
"四哥稍等。"胤禩突然解下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胤禛肩上。在系带子的瞬间,他的唇几乎贴上胤禛的耳廓:"这次换我来温暖四哥。"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胤禛整个人僵住了。等他回过神来,胤禩已经退开,脸上带着得逞般的微笑。
"八弟僭越了。"胤禛低声斥道,却没有脱下披风。
胤禩笑而不语,只是恭敬地行了个礼:"四哥慢走。"
回府的路上,胤禛坐在轿中,鼻端全是披风上沾染的沉水香气。那气息萦绕不散,让他想起胤禩靠近时发丝间同样的味道,还有那只温暖的手覆盖在他手背上的触感。
雍亲王府的灯火已经可见,胤禛却突然希望轿子走得再慢一些。
---
接下来的三天,胤禛异常忙碌。既要准备江南之行的各项事宜,又要暗中布置人手调查贪污案的更多线索。但无论多忙,每到夜深人静时,他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个明月楼的夜晚,和胤禩那句"这一世我想站在四哥这边"。
出发前夜,胤禛正在书房核对名单,戴铎匆匆进来:"主子,刚收到密报,李煦似乎察觉了我们的行动,正在销毁证据。"
胤禛眉头一皱:"通知八爷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戴铎犹豫了一下,"主子,这次与八爷合作,是否..."
"说下去。"
戴铎跪下:"奴才多嘴,但八爷向来善于笼络人心,主子不得不防啊。"
胤禛放下手中的笔,眼神锐利如刀:"戴铎,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主子,十年了。"
"那你应该知道,"胤禛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最讨厌别人揣测我的决定。"
戴铎连连磕头:"奴才知罪!"
"下去吧。"胤禛挥挥手,"明日寅时出发,别误了时辰。"
戴铎退下后,胤禛走到窗前。夜空中一弯新月如钩,让他想起胤禩笑时微翘的嘴角。他不得不承认,戴铎的担忧不无道理——前世的胤禩确实善于利用人心。但这一世的胤禩,却给他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多年...不,不是相识,而是相知。
这个念头让胤禛心头一颤。他转身回到案前,强迫自己专注于公务。
---
江南的春天比京城来得早,运河两岸已是桃红柳绿。官船平稳地行驶在水面上,胤禛站在船头,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扬州城轮廓。
"四哥在看什么?"胤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胤禛没有回头:"看这江南春色。每次来都觉得与北方大不相同。"
胤禩走到他身旁站定,衣袂在风中轻轻飘动:"是啊,柔美得像是能融化人心。"他顿了顿,"就像四哥的铁面,到了这里也该稍作休息了。"
胤禛侧目看他:"八弟这是劝我徇私?"
"非也。"胤禩笑道,"是提醒四哥,江南官场讲究的是人情世故。有时候一个微笑比十道圣旨还管用。"
"所以需要八弟这样的笑脸人。"胤禛难得地开了个玩笑。
胤禩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更灿烂了:"四哥居然会说笑?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故意凑近些,"莫非是弟弟我感化了四哥?"
胤禛轻咳一声,恢复了严肃表情:"说正事。扬州知府已经备好接风宴,你打算如何行动?"
胤禩也不再玩笑:"宴席上我会故意提起去年盐税的事,四哥只需适时表现出不悦即可。李煦必定坐不住,到时自会露出马脚。"
果然,当晚的宴席上,当胤禩"不经意"提到盐税账目不清时,李煦的脸色立刻变了。胤禛按照计划冷下脸来,当场要求彻查账目。在座官员噤若寒蝉,有几个甚至开始偷偷擦汗。
回到驿馆后,胤禩深夜来访,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四哥,鱼上钩了!李煦刚刚秘密派人去钱庄取东西,被我的人截住了。"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这是他们分赃的详细记录,连太子那份都记得清清楚楚。"
胤禛快速翻阅册子,眼中闪过惊讶:"这么顺利?"
胤禩得意地笑了:"江南官员最是胆小。四哥一个眼神,他们就自乱阵脚了。"他忽然压低声音,"明早李煦肯定会来求我,四哥猜我会怎么做?"
烛光下,胤禩的眼睛亮得惊人,嘴角带着狡黠的弧度。胤禛突然发现,这样的胤禩与记忆中那个总是温文尔雅的八贤王判若两人——更生动,更真实,也更...让人移不开眼。
"八弟自有妙计,何须问我。"胤禛移开视线,掩饰自己瞬间的失神。
胤禩却忽然伸手按住胤禛正在翻页的手:"四哥,我们合作无间,不是吗?"
这个触碰比明月楼那次更加自然,却同样让胤禛心跳加速。他应该抽回手的,但最终只是停下了翻页的动作。
"嗯,合作无间。"他低声回应。
窗外,江南的春雨悄然而至,细密的雨声掩盖了室内两颗心跳动的声音。
---
案件进展比预想的还要顺利。李煦果然第二天一早就求见胤禩,痛哭流涕地请求庇护。胤禩假意周旋,套出了更多内情。与此同时,胤禛雷厉风行地查封了几处关键账房,拿到了确凿证据。
不到半月,这个牵涉江南三省、震动朝野的大案就水落石出。太子门人的参与让案情更加敏感,胤禛和胤禩默契地决定先将证据秘密送往京城,由康熙定夺。
返京前一晚,扬州官员设宴送行。酒过三巡,胤禛借口不胜酒力提前离席。回到驿馆,他刚推开房门,就发现胤禩已经等在里面。
"八弟怎么不在宴上?"胤禛有些意外。
胤禩起身相迎:"来给四哥送醒酒汤。"他指了指桌上的瓷碗,"江南米酒入口绵柔,后劲却大。"
胤禛确实有些头晕,便接过碗喝了一口。汤水温热,带着淡淡的草药香,瞬间舒缓了胃部的不适。
"多谢八弟。"胤禛放下碗,突然注意到胤禩腰间挂着的玉佩不见了,"你的玉佩呢?"
胤禩似乎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愣了一下才回答:"赏给一个歌姬了。她唱的《雨霖铃》很动人。"
不知为何,这个消息让胤禛心头掠过一丝不悦。但他很快压下这种情绪,转而谈起正事:"明日返京,八弟有何打算?"
"自然是如实向皇阿玛禀报。"胤禩在桌边坐下,"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关于太子的事,我想听听四哥的意见。"
胤禛沉思片刻:"暂且压下。太子毕竟是储君,动他需要更充分的准备。"
胤禩眼睛一亮:"四哥与我想的一样。"他忽然笑了,"这一路下来,我发现四哥与我想法相同的次数,比前世加起来还多。"
"前世我们很少这样推心置腹地交谈。"胤禛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甚至主动给胤禩倒了杯茶。
胤禩接过茶杯,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胤禛的手指:"那这一世,四哥可愿多与弟弟如此相处?"
茶香氤氲中,胤禛看着胤禩期待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当晚,胤禛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回到了前世那个雨夜,胤禩被押往宗人府的情景。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冷漠地转身,而是冲进雨里拉住了胤禩的手。而胤禩也没有怨恨地看着他,而是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胤禛惊醒时,天还未亮。窗外雨声依旧,而他的枕边,竟有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木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