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闯的心口。

他看着她蓄满泪水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疯狂的指控，只有深不见底的悲伤和寻求一个答案的渴望。

他还能用什么“噩梦”来搪塞？连身体最细微的印记都对不上。

李闯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认命。

“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你说的那个李闯……他死了。”

他顿了顿，迎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补充了后半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复杂情绪：

“死在了……那个你希望他死的……过去。”

那个“死”字像一块冰，砸在地上，碎裂的冰碴却溅进了苏晚的眼底，冻得她浑身一颤。

希望他死？

是的，在无数个被拳脚相加、被恶言淹没的深夜，在看着文昊因为饥饿和恐惧而啼哭的时刻，她确实诅咒过，恨不得那个名为“丈夫”的男人彻底消失。可当这句话从眼前这个占据着同样皮囊的人嘴里清晰无比地说出来时，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他承认了。他亲口承认了。

那个烂泥般的、让她恨入骨髓的李闯，已经不在了。

那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谁？

苏晚控制不住地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才让她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恍惚中稍微挣脱。她看着李闯，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沉沉的、仿佛承载了太多她无法理解东西的疲惫。

“你……”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你……是什么？”

不是“谁”，是“什么”。这个认知让李闯的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在她心里，他已经不被归于“人类”的范畴了么？

他张了张嘴，发现“重生”这两个字依旧卡在喉咙里，比承认死亡更加荒谬。他该怎么描述那条冰冷潮湿的街道？怎么描述生命从醉酒**身体里一点点抽离的虚无感？怎么描述眼睁睁看着她和文昊决绝离开的背影，却连抬起一根手指挽留的力气都没有的绝望？

那些感受太真实，太沉重，说出来只会让她觉得他疯了。

又或者，一个“疯了”的李闯，比一个“换了魂”的李闯，更容易让她接受？

他垂下眼睫，避开她审视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我只记得……很黑，很冷，然后……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失去了所有。醒来，就在这里了。”

他选择了一种模糊的、近乎灵异的说辞。这比一个完整的故事更让人不安，却也留下了更多似是而非的空间。

苏晚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但没有。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与她记忆中那个暴躁易怒的男人截然不同的沉寂。

这种沉寂，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量。

“所以……”苏晚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那个李闯……真的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李闯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他抬起眼，目光坦诚地迎向她，“他死在……他自己的罪孽里。”

这句话像最后的判决，敲定了某种事实。

苏晚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指缝里漏出的呜咽。那哭声里混杂着太多东西——有对过去苦难的释放，有对眼前诡异局面的恐惧，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那个折磨她的恶魔，真的消失了。

李闯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他知道，此刻任何触碰都只会加剧她的恐惧和排斥。他只是一个安静的、悲伤的旁观者，看着这个被他（或者说，被“那个李闯”）伤害至深的女人，进行着一场迟来的、却又无比艰难的哀悼。

为她死去的丈夫，也为她曾经寄托过、最终被碾碎的爱情幻想。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放下手，露出那双红肿不堪、却奇异地带上了几分空洞平静的眼睛。

她看着李闯，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攻击性和探究，而是变成了一种……打量，一种评估，像是在看一件完全陌生的物品。

“你……”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你会走吗？”

李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问这个占据了“李闯”身体的未知存在，是否会离开。

他缓缓摇头，语气异常坚定：“不会。除非……你赶我走。”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这里是我的家。文昊……是我的儿子。”他说“我的”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视。

苏晚沉默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赶他走？然后呢？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怎么活下去？回到过去那种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吗？

而且……这个“李闯”。

他会记得她孕吐的口味，会笨拙地学着炖汤，会把挣的每一分钱交给她，会看着文昊时，眼里有光。

这些，是她从未在那个真正的李闯身上得到过的。

恶魔消失了，来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可这个东西，带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温暖和安稳。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羞耻，仿佛背叛了过去的自己。

“我……我不知道。”她最终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挣扎，“我需要……时间。”

“我明白。”李闯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小心翼翼，“我们……慢慢来。就像现在这样，过日子，行吗？”

他没有逼她立刻接受，只是请求一个“过日子”的机会。

苏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扶着墙壁，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没有再看李闯，转身走向厨房，开始机械地刷洗早就干净的锅碗。

水流声哗哗地响着，掩盖了其他声音。

李闯知道，这扇门，没有完全关上，但也绝没有敞开。它留下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而他能做的，就是守在这道缝隙前，用余下所有的时间，去证明，这缕光，值得她走出来。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但又完全不同了。

苏晚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但那双眼睛里，多了许多李闯看不懂的东西。她依旧会准备他的饭菜，洗他的衣服，但那种细微的、曾经悄然滋生过的温情脉脉的互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客气的、带着距离的观察。

她像是在研究他，研究他这个占据了“丈夫”位置的、熟悉的陌生人。

而李闯，只能更努力地扮演好“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将所有的忐忑和不安都压在心底，将那份沉重的秘密，化作更具体的行动。

他知道，他奔向的美好生活，前面横亘着一道名为“真相”的深渊。他无法填平它，只能祈祷，时间和他倾尽所有的付出，能在深渊之上，架起一座足够坚固的桥。

日子像渗进沙地的水，表面看不出痕迹，内里却在悄然改变。

那层薄冰没有融化，但也没有加厚。苏晚不再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默的审视。她像研究一本缺页少码的旧书，试图从李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拼凑出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