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月不知道自己在地上瘫了多久。
意识像是漂浮在冰冷的海面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能感觉到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服，一丝丝渗进骨头缝里，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被骗了。
真的被骗了。
三万九千八，加上五千块车费，还有那个见鬼的一千八优化费……小五万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连个响动都没听见。
这比她被公司裁员，比赵伟提出离婚，更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耻辱和绝望。那两种是外界强加的伤害，而这次，是她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亲手把钱捧出去，求着别人来骗她！
“资深市场总监林晓月，叱咤风云二十年，最后折在了一个穿劣质西装的毛头小子手里……”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利地嘲笑她，“林晓月，**就是个笑话！”
她猛地蜷缩起来，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手机在一旁的地板上顽固地震动着，屏幕明明灭灭，像催命的鬼火。
她不想接。可能是那个该死的吴经理或者阿杰又来忽悠她充钱，也可能是某个推销电话。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张开血盆大口的陷阱，等着她这种走投无路的人跳进去。
震动停了。没过几秒，又疯狂地响起来，大有不接不通誓不罢休的架势。
林晓月艰难地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手臂，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让她瞳孔骤然收缩——赵伟。
是他。
这个她法律上还是丈夫的男人。
一股混杂着恨意、委屈和莫名恐慌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却没说话。
“林晓月？你在哪儿？”赵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腔调，但隐约透着一丝不耐烦。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说话！别装死！”赵伟的语气加重了，“律师说协议副本你收到了，为什么还不签字？拖下去有意思吗？”
签字……离婚协议……
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她脆弱的神经。
“赵伟……”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我……我刚被人骗了……钱……”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脆弱。或许，或许看在二十年夫妻的份上，他哪怕有一丝……
“骗了？”赵伟打断她，声音里没有半分关切，只有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厌烦，“林晓月，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以为编这种拙劣的借口，就能拖延签字吗？我告诉你，没用！”
“是真的！”林晓月猛地坐起身，激动地对着话筒喊，“我被电商培训公司骗了！五万块！我的补偿金都快没了！你现在满意了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更冷的嗤笑：“呵，所以呢？你被骗，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是你自己的愚蠢！我早就说过，你那种自以为是的精明，迟早要栽大跟头！果然被我说着了吧！”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我现在没空听你诉苦！”赵伟毫不留情地继续施压，“明天！最晚明天下午，我要看到签好字的协议放在我律师的办公桌上！否则，我们就法院见！到时候，别说我没给你留最后的体面！”
体面？
他跟她谈体面？
林晓月浑身都在发抖，气得，也是冷的。
“赵伟……你非得……在我快死的时候……再补上一刀吗？”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
“快死了？我看你中气挺足的嘛。”赵伟的语气充满了漠然，“林晓月，收起你这套可怜相。这个世界没人会同情失败者。签字，拿钱，我们两清，对彼此都好。别再消耗我最后那点耐心了。”
“嘟嘟嘟——”
忙音传来，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口反复割锯。
他甚至连多一秒都不想听她说。
失败者。
是啊，在所有人眼里，她林晓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事业失败，婚姻失败，现在连尝试翻身都能把自己坑进更深的泥潭！
她环顾着这个租来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因为匆忙，也没钱，这里只有最简单的家具，地上还散落着搬家时的纸箱，有些甚至都没拆封。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绝望的味道。
这里不是家，只是一个临时的避难所，而现在，连这最后的避难所，也快要被现实的风雨掀翻屋顶了。
银行卡里的余额，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提醒着她残酷的现实。补偿金去掉被骗的五万，去掉租房子押一付三的钱，再去掉这个月必须还的房贷……剩下的，只够她省吃俭用撑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后呢？
流落街头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比失业那天更甚，比看到离婚协议那天更甚。
她不能就这么倒下！她不能真的让赵伟那个王八蛋看笑话！她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饿死街头的可怜虫！
可是……她能怎么办？
再去打工？四十五岁的前总监，谁要？
继续创业？本钱都快没了，还敢碰什么？
绝望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浸染着她的意志。
接下来的两天，林晓月像是彻底失去了灵魂。她关掉手机，拉上窗帘，把自己囚禁在昏暗的房间里。饿了就啃几口之前囤的干面包，渴了就灌几口凉水。大部分时间，她就那么眼神空洞地坐在地上，或者瘫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潮湿的霉斑，一动不动。
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和黑夜交替，对她来说只是光线明暗的变化。
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刚毕业时意气风发的自己，想起在谈判桌上据理力争的自己，想起和赵伟刚结婚时，挤在出租屋里吃一碗泡面都觉得幸福的自己……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自暴自弃的念头，像水底的幽灵，一次次缠绕上来。
也许……签字算了。拿了对半分的那点存款，找个没人认识的小地方，苟延残喘地过完下半生。
也许……干脆从这七楼跳下去，一了百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浑身一激灵，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瞬间湿透了背心。
不！
不能！
她林晓月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这么窝囊！不能让那些人得意！
求生的本能，像一丝微弱的火苗，在彻底熄灭前，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饿。
胃里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提醒着她还活着的事实。
面包吃完了。冰箱空空如也。
她必须出门，必须去买点吃的。
挣扎着爬起来，她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午后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一阵眩晕。
适应了光线后，她看向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送外卖的小哥骑着电瓶车灵活地穿梭，步履匆匆的白领端着咖啡边走边打电话，几个老太太提着新鲜的蔬菜有说有笑……
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她的悲惨而停止运转。
所有人都很忙，都在努力地活着。
只有她，像个被遗弃的孤岛，在自怨自艾中慢慢腐朽。
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她深吸了一口窗外带着尘嚣味的空气，转身走进狭**仄的卫生间。镜子里的女人，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头发油腻打绺，嘴唇干裂起皮，身上的衣服皱巴巴，还沾着在地上蹭的灰。
这哪里还有半点曾经林总监的影子？
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狠狠搓洗着脸，用力之大，几乎要搓掉一层皮。然后，她找出最旧最不起眼的一件外套，戴上口罩，像个幽灵一样，晃出了家门。
小区门口就有一家小超市。她低着头，快速拿了几包最便宜的挂面，一小袋米，还有几包榨菜。走到收银台，前面排着队。
“哎呀，你这个二维码是不是坏了？怎么扫不出来？”一个老太太焦急地摆弄着手机。
收银员是个年轻姑娘，语气不太好：“网不好吧？您要不换个支付方式？或者用流量？”
“流量？啥是流量？我儿子就给我弄了这个码……”老太太手足无措。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发出不耐烦的啧啧声。
林晓月看着那个老太太，仿佛看到了未来某个更落魄的自己。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信号，能不能帮上忙。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瞥见了收银台旁边挂着的一个小型广告牌。
上面印着一个穿着围裙、笑容朴实的中年男人，旁边写着几行醒目的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