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子凉气。
就像那个走进店里的男人。
他收起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伞沿的水珠滴滴答答,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老板娘,你这儿的绣品,都这么冷清?”
男人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苏雪没抬头,指尖的银针穿过素白绸缎,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她绣的是一枝寒梅,开在凛冬,孤傲又寂寞。
就像她自己。
苏雪的“雪满楼”开在南城最偏僻的巷子里。
铺子不大,生意也冷清。
寻常客人看到满屋子的冬景绣品,大多摇摇头就走了。
毕竟,谁会喜欢把一片萧索挂在家里。
可今天这个男人,不一样。
他身上那件天青色的长衫,料子是顶尖的云锦,一寸千金。袖口用银线滚了边,低调又奢华。
这种人,不该出现在这种破落巷子。
“不喜欢,可以走。”苏雪的声音比外面的雨丝还冷。
男人却不恼。
他自顾自地踱步,拿起一幅绣着残荷听雨的团扇。
“画虎画皮难画骨,老板娘这手艺,倒是把这冬天的骨头给绣出来了。”
他的手指修长,轻轻拂过扇面。
苏雪的心猛地一跳。
这话,刺耳。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他。
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眉眼带笑,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像个不务正业的富家公子。
可那双眼睛,太深。
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能把人的魂都吸进去。
“公子说笑了,小店手艺粗糙,当不得夸。”她垂下眼帘,继续手里的活计。
逐客的意思,很明显。
男人仿佛没听懂。
他放下团扇,径直走到苏雪的绣架前。
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夹杂着雨水的潮湿,扑面而来。
很侵略的味道。
苏雪的针尖一顿,险些刺破手指。
“我叫裴春风。”
他自我介绍,语气熟稔得像是老朋友。
“苏老板,我想向你订一幅绣品。”
苏雪停下手中的针。
她终于无法再忽视这个男人。
“小店不接订活。”
“价钱好商量。”裴春风笑意更深,“我要你绣一幅春景。”
春景?
苏雪觉得有些好笑。
让她这个满心寒冬的人,去绣春暖花开?
“公子找错地方了。”
“我走遍了南城所有的绣庄,只有你这里,能绣出我想要的东西。”裴春风笃定地说。
“我说了,不接。”苏雪的语气硬了起来。
这人是故意来找茬的。
裴春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俯下身,凑到苏雪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三年前,北都‘金玉阁’的少东家被人刺杀,凶手至今在逃。”
苏雪的身体瞬间僵硬。
手里的银针“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个被她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噩梦,被这个男人轻而易举地掀开了。
“听说那个凶手,是个女人,擅使一手‘飞雪针’,针法诡异,杀人于无形。”
裴春风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又黏腻。
“苏老板,你的针法,很特别。”
苏雪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有了除了冰冷之外的情绪。
是杀意。
裴春风却笑了。
他直起身子,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寻常的闲聊。
“我要的春景图,名为‘春风渡’。一个月后,我来取。”
“如果绣不出来……”
他顿了顿,拿起柜台上一只绣着雪兔的荷包,放在指尖把玩。
“这南城的雨天,路滑,容易出事。”
威胁。
**裸的威胁。
苏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看着裴春风。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裴春风把荷包揣进怀里,像是拿了什么战利品。
“哦,对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荷包的钱,记我账上。”
说完,他撑开那把黑色的油纸伞,走进了淅淅沥沥的雨幕中。
铺子里,只剩下苏雪一个人。
她缓缓蹲下身,捡起那根掉落的银针。
针尖冰冷。
一如她此刻的心。
她死死攥着那根针,手背上青筋暴起。
良久。
她松开手,掌心是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血珠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
她必须绣。
她没有选择。
夜色渐深,雨还没有停。
苏雪关了店门,却没有回家。
她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拐进了另一条更深、更黑的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座破败的院落。
她推开虚掩的院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里屋的床上,躺着一个少年。
少年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
“姐……”
少年听到动静,艰难地睁开眼。
苏.雪快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少年的手,冷得像一块冰。
“小远,今天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姐,我好像……又看到雪了。”少年喃喃道。
苏雪的心一紧。
她知道,这是弟弟的病又加重了。
他得的是一种罕见的寒症,发作时浑身冰冷,眼前会出现下雪的幻觉。
大夫说,这病需要一味名为“火阳草”的奇药才能根治。
可那味药,千金难求。
她当初铤而走险,就是为了这味药。
结果,药没拿到,反而惹了一身腥,只能带着弟弟东躲**。
“别怕,姐姐在。”苏雪替他掖好被角,“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少年虚弱地笑了笑,又沉沉睡去。
苏雪坐在床边,看着弟弟苍白的睡颜,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
为了小远,她什么都可以做。
就算是让她绣一幅从未触碰过的春景,她也必须绣出来。
回到雪满楼,苏雪没有点灯。
她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然后走到绣架前。
她取下一块新的绸缎,绷在绣架上。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白色的绸缎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春风是什么颜色?
花开是什么声音?
她不知道。
她的世界里,只有无尽的寒冬和飘零的雪。
那个叫裴春风的男人,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她伪装的平静,逼着她去面对那些她最想忘记的东西。
他到底想干什么?
仅仅是为了要一幅绣品?
苏雪不信。
他的出现,绝非偶然。
她拿起针,却迟迟无法落下。
窗外,雨声渐渐停了。
一缕夹杂着泥土芬芳的微风,从窗缝里钻了进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那风里,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苏雪微微一怔。
她伸出手,仿佛想抓住那缕转瞬即逝的风。
风,从她指间溜走,什么也没留下。
就像她早已逝去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