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全亮,掖庭膳食局后院的井台已结了层薄霜。
柳蕙蹲在青石板上,双手浸在刺骨的冰水里,指甲缝里嵌着黑褐色的泥沙,正一下一下搓洗泡发的干菜。
水太冷,指尖早没了知觉,可她不敢停——王嬷嬷的铜烟杆正敲着檐下的廊柱,笃笃声像催命符。
"罪户之女也配碰灶台?"王嬷嬷裹着靛青棉袍站在廊下,烟杆头指了指柳蕙泡得发白的手背,"这干菜得见水七遍,少一遍,明儿你就跪到御膳房门口数蚂蚁。"
柳蕙睫毛上凝着水珠,头垂得更低。
她能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轻响,却把话咽回喉咙里——十四岁那年父亲被诬投毒,全家抄没入掖庭时,她就学会了"应声"比"辩白"有用。
水底下的手指悄悄蜷起,触到腰间用旧帕子裹着的东西——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四季庖厨经》残页,边角还沾着血渍。
"小柳子,发什么呆!"左边洗笋干的帮厨李三娘甩了甩手上的水,竹篮磕在井沿发出脆响,"王嬷嬷的规矩你当耳旁风?"
柳蕙这才惊觉手里的干菜泡得泛了黄,忙加快搓洗的动作。
眼角余光扫过厨房门帘——三个帮厨正围在案前切肉,每人手边都摆着刻了名字的铜刀;灶下两个杂役正往炉膛添柴,连拨火棍都分了新旧。
她记得父亲从前说过,御膳房的刀是厨子的命,如今看来,这掖庭膳食局的刀,更是等级的秤。
"昨儿张监正来查膳,脸都黑了。"李三娘突然压低声音,竹篮里的笋干被她捏得咯吱响,"说是给长春宫送的栗子糕硌牙,给承乾殿的银耳羹有股子土腥气。"
柳蕙的手指顿了顿。
她记得方才经过灶房时,看见新换的炉灰泛着可疑的白——那不该是松木炭烧出的灰。
"晒菜去!"王嬷嬷的烟杆重重敲在门槛上,惊得廊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柳蕙扛起装满干菜的竹筐,路过灶房时故意踉跄,竹筐磕在墙角的柴堆上。
趁李三娘喊她"小心"的当口,她蹲下身拾柴火,指尖在炉灰里一探——果然,细沙混着未烧尽的稻壳,扎得掌心生疼。
日头偏西时,柳蕙又去了趟灶房。
她借口添柴,把掺了沙的炉灰换成后院所剩不多的枣木炭灰。
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眼底亮堂堂的——父亲教过,好厨子要眼观六路,更要把"破绽"变成"机会"。
"明儿试膳日。"王嬷嬷的声音突然从背后炸响。
柳蕙转身时,正撞进她阴恻恻的笑里,"新来的杂役都露一手,小太监端去各宫试味。
柳蕙啊,你就做碗清汤白菜吧——最是显真章的菜。"
周围帮厨的笑声像针,扎得人耳朵疼。
清汤白菜看着简单,可汤底要清而不寡,白菜要脆而不生,火候差一分都能尝出破绽。
柳蕙垂眸应了声"是",却在王嬷嬷转身时,瞥见她袖角沾着的炉灰——和灶房里换下来的那堆,颜色分毫不差。
夜禁的梆子响过三遍时,柳蕙缩在柴房的草堆里。
怀里的《四季庖厨经》被捂得温热,残页上父亲的字迹还清晰:"白菜入汤,需选未开帮的紧口菜,用冷水慢泡去涩,方能清鲜入髓。"她摸了摸发疼的指节,听见外头巡夜太监的脚步声渐远,悄悄把藏在砖缝里的碎银往怀里拢了拢——明儿天不亮,得赶在采买前,去库房挑那棵最水嫩的白菜。
夜禁的梆子声在宫墙间散成碎片时,柳蕙蜷在柴房草堆里的手指先醒了。
她摸向怀里的布包,《四季庖厨经》残页上父亲的字迹还带着体温:"白菜入汤,需选未开帮的紧口菜。"窗外巡夜太监的脚步声刚拐过廊角,她便掀开草堆,碎银在袖中硌得腕骨生疼——这是她在市井帮厨三年攒下的,原想换父亲**的消息,此刻倒成了挑菜的底气。
柴房木门吱呀一声,冷风裹着霜花灌进来。
柳蕙缩着脖子贴墙走,月亮被云撕成半片,照得青石板泛着冷光。
她绕过值夜宫娥打盹的偏厅,在库房后墙停住——门闩上挂着的铜锁泛着暗黄,守库的老太监正靠在门槛打呼,烟袋锅子在脚边明灭。
"公公,"柳蕙摸出碎银塞进他掌心,"我替王嬷嬷来挑明儿试膳的菜。"老太监眯眼瞧了瞧银子,打了个响指:"最里层稻草堆那筐,刚送的山东白菜。"
库房霉味混着菜香涌出来。
柳蕙摸黑翻到稻草堆,指尖触到菜梗时顿住——这棵菜帮子紧得像攥着拳头,叶片上还凝着夜露,叶心嫩得能掐出水。
她又翻了三筐,终于抱定最中意的那棵,转身时衣角扫落半片白菜叶,捡起来时瞥见叶背有个极小的虫眼,立刻换了旁边一棵。
"小蹄子倒会挑。"
王嬷嬷的烟杆敲在门框上时,柳蕙刚把白菜浸进陶瓮的冷水里。
天刚蒙蒙亮,灶房的窗纸泛着鱼肚白,王嬷嬷裹着靛青棉袍立在门口,烟锅子在晨光里忽明忽暗:"试膳用的家伙什儿,得用旧年的。"她冲身后使个眼色,两个帮厨扛来口铁锅,锅底结着黑黢黢的油垢,锅沿还豁了道口子。
柳蕙垂眸应了声"是",手指抚过锅沿的豁口——这锅受热不均,稍不留神就会糊底。
她往灶里添了把枣木炭,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陶瓮里的白菜叶轻轻晃动。
等水烧到刚冒小泡,她取出白菜,用细布巾一片一片擦拭,连叶缝里的水珠都吸得干干净净。
"还挺讲究。"王嬷嬷的冷笑刮过耳际。
柳蕙没抬头,从怀里摸出块用荷叶裹着的鸡油——这是她前日替掌勺刘娘子杀鸡时,偷偷攒下的鸡腹油,埋在灶边砖缝里煨了两日,正得火候。
她将鸡油在旧锅里抹了层薄光,等油星子刚要冒,便倒入提前备好的骨汤。
骨汤是她天没亮时用边角猪骨熬的,火候足得能挂勺。
此刻倒入旧锅,竟因着鸡油的润色,咕嘟声都温柔了几分。
柳蕙守在灶前,左手拿汤勺轻轻撇沫,右手握着拨火棍调整炭块——枣木炭烧得太旺会冲了汤清,太弱又吊不出鲜,得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拨得均匀。
当第一缕香气漫过灶房时,张监正的官靴声到了门口。
"试膳。"张监正的声音像块冷铁。
他着青纹官服,腰间玉牌撞出细碎声响,目光扫过案上的青瓷碗,碗里清汤浮着两片白菜,白是白,清是清,连片油花都寻不见。
王嬷嬷的指甲掐进掌心,烟杆在手里转得飞快——她昨日特意换了旧锅,又在炉灰里掺了沙,原想着这清汤不是糊了就是寡淡,偏这小蹄子...
张监正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
柳蕙的心跳撞着肋骨,她看见他眉峰微挑,喉结动了动,又夹起白菜咬了一口。
灶房里静得能听见炭块崩裂的轻响,王嬷嬷的烟杆"咔"地断成两截——她捏得太用力了。
"这菜,谁做的?"
王嬷嬷的笑容僵在脸上,刚要开口,柳蕙已跪了下去:"回监正,是奴婢柳蕙。"她垂着头,能看见张监正的皂靴停在面前,靴底沾着晨露,混着点灶灰。
"汤清而不寡,是用鸡油吊了底;白菜脆而不生,泡了整夜冷水去涩。"张监正的声音里添了丝暖意,"杂役升灶下帮厨,明儿起跟刘娘子当差。"
"谢监正恩典。"柳蕙叩首时,额角触到青石板的凉。
她听见王嬷嬷倒抽冷气的声音,听见李三娘"呀"地轻呼,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父亲说"破绽是机会",原来真的能从泥里开出花来。
"刘娘子那火口满了。"王嬷嬷突然开口,烟杆断茬扎得掌心渗血,"边角那口老灶,正好空着。"
柳蕙抬头时,正撞进王嬷嬷淬了毒的目光里。
她应了声"是",指尖悄悄攥紧袖中残页——老灶风大,炭烧得急,倒正好试试《庖厨经》里"急火煨汤"的法子。
晨光漫过窗棂时,柳蕙抱着自己的铜刀走向后厨。
那刀是父亲从前用的,刀柄包浆发亮,此刻在她掌心烫得惊人。
边角老灶的风从砖缝里钻进来,卷起她鬓角的碎发,却卷不化她眼底的光——这方天地,她才刚站定。
柳蕙抱着铜刀走到边角老灶时,晨雾还未散尽。
老灶的砖缝里灌着穿堂风,吹得灶台上的陶瓮盖子"哐当"直响。
她蹲下身摸了摸灶膛——积灰足有半指厚,铁算子锈得能刮下渣,连火钳都缺了个口。
隔壁刘娘子的灶下正飘来羊肉汤的香气,帮厨小桃端着木盆经过,看见她时脚步顿了顿,又加快速度绕过,木盆里的水溅湿了柳蕙的鞋尖。
"小蹄子们都长眼睛了。"王嬷嬷的烟杆敲在门框上,她不知何时站在灶房门口,靛青裙角沾着灶灰,"新来的灶下帮厨,得懂规矩。"话音未落,几个帮厨端着菜筐鱼贯而出,经过柳蕙时连个眼神都没留,竹筐边缘的青菜叶扫过她手背,凉丝丝的。
柳蕙垂眸将铜刀轻轻搁在案上。
刀柄的包浆蹭着掌心,像父亲从前拍她肩膀的温度。
她摸出块破布,蘸了灶边的清水,开始擦灶台上的积灰——老灶风大,炭火烧得急,可急火也能煨出好汤,父亲教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