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刮在脸上。
疼吗?
安安觉得不疼了。
因为脸早就冻木了,没知觉了。
天还没亮,黑漆漆的夜空像是一口倒扣的大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脚下的雪很厚,每走一步,都要把腿从雪窝子里**。
安安没穿鞋。
那双破布鞋早在刚出村跟那两个坏蛋打架的时候,就跑丢了。
现在的脚,红肿得像两个大萝卜,上面全是口子,血流出来,瞬间就被冻成了红色的冰碴子。
“呼……呼……”
安安喘着粗气,嘴里喷出的白雾,瞬间就在眉毛和睫毛上结了一层霜。
她感觉肺里像是吞了一把烧红的炭,**辣的疼。
肩膀上,那根粗麻绳已经勒进了肉里。
绳子的另一头,拖着两个死沉死沉的“东西”。
那是江富贵和二堂哥。
这两个坏蛋加起来快三百斤了。
他们在雪地上被拖行,留下一道宽宽的、混着血迹的痕迹。
偶尔,后面会传来一声痛苦的哼哼。
那是江富贵醒了。
“死丫头……你……你放开我……”
江富贵的声音虚弱得像只快断气的瘟鸡。
安安没回头。
她只是咬着牙,拽着绳子猛地往前一扯。
“啊!”
江富贵惨叫一声,脸再一次重重地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又昏死过去了。
安安眼神冰冷。
活该。
比起爸爸受的委屈,这点疼算什么?
比起自己睡猪圈、吃馊水的日子,这点疼又算什么?
她摸了**口。
那里鼓鼓囊囊的,贴着肉藏着的,是爸爸的照片,还有那枚只有在过家家时才敢偷偷拿出来看一眼的勋章。
这是她的命。
也是她走到这里的全部力气。
“安安,要是受了欺负没人管,就去北边的军区找雷伯伯,部队是咱家。”
爸爸的声音,好像又在耳边响起来了。
安安吸了吸鼻子,把快要流出来的鼻涕吸回去。
她不能哭。
眼泪流出来会冻住,会把眼睛封上的。
她得睁大眼睛看着路。
三十里山路啊。
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这简直就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但安安硬是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从深夜走到黎明。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前面的路,变宽了。
不再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而是平整的水泥路。
虽然上面也盖了雪,但走起来平稳多了。
安安抬起头,那双在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到了。
就在前方几百米的地方。
一座威严、肃穆的大门矗立在风雪中。
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墙头上拉着铁丝网,看起来像是一只蛰伏的巨兽。
大门上方,那一颗鲜红的五角星,在灰蒙蒙的晨光下,红得耀眼。
那是爸爸帽子上的星星!
安安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那是家。
爸爸说那是家。
她咬紧了牙关,原本已经透支的身体,不知道从哪里又涌出一股力气。
她要把这两个坏蛋拖过去。
她要告诉雷伯伯,有人欺负烈士的女儿。
有人把英雄踩在泥里!
……
军区大门口。
哨兵小张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呼出一口白气,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
这鬼天气,真够冷的。
“班长,你看那边是什么?”
小张眯起眼睛,指着远处风雪中的一个小黑点。
值班班长王刚举起望远镜看了看。
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好像是个……野兽?”
镜头里,那个黑影很矮小,佝偻着身子,后面还拖着一个巨大的长条状物体。
看起来像是一头狼拖着猎物。
但狼哪有这么拖东西的?
“不对!”
王刚调整了一下焦距,脸色猛地一变。
“是个人!是个小孩!”
“小孩?”小张愣住了,“这么大雪天,哪来的小孩?后面那是啥?”
随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两人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身上那件棉袄破得棉絮都飞出来了,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污渍和暗红色的血迹。
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脚。
光着的。
两只小脚丫踩在雪地上,每一步都是一个血印子。
而她身后拖着的……
那是两个人!
两个成年男人!
王刚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望远镜差点掉在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
一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孩子,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光着脚,拖着两个壮汉?
这画面太诡异了,太震撼了,甚至让人感到一丝恐惧。
“站住!”
出于职责,小张举起了手中的钢枪,大声喝道。
“军事重地,严禁靠近!”
清脆的拉栓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安安停下了脚步。
她距离大门还有五十米。
她听到了那声“站住”,也看到了那黑洞洞的枪口。
那是枪。
真枪。
安安不怕。
爸爸也有枪,爸爸说枪是用来打坏人的,不是打好人的。
她是好人,她是爸爸的女儿。
她没说话,只是把勒在肩膀上的绳子往上提了提,换了个姿势。
肩膀上的皮肉已经被磨烂了,绳子和血肉粘在了一起,这一动,钻心的疼。
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继续往前走。
一步。
两步。
“我让你站住!”
小张急了,再次大喊,“再靠近我就鸣枪了!”
他当然不会真的朝一个孩子开枪,但这诡异的场景让他心里发毛。
这孩子眼神太吓人了。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天真,只有一种像狼一样的狠劲,还有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悲伤。
安安再次停下。
她站在警戒线外,抬起头,看着那高高的哨塔,看着那两个穿着军装的叔叔。
他们的衣服真好看。
跟爸爸照片上穿的一样,绿色的,看着就暖和。
“我要找雷震。”
安安开口了。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
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风太大,声音传过去有点飘。
“你说什么?”王刚皱眉问道。
“我要找雷震!”
安安用尽全力吼了一声。
这一声,撕裂了风雪,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倔强。
王刚和小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雷震?
那可是军区司令员!
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雷司令的大名?
但这名字,是一个乞丐一样的小女孩能直呼的吗?
“小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
王刚放下枪,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这里是军区,不是你能乱闯的地方。赶紧回家去吧,这么冷的天,会冻死人的。”
回家?
安安的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那个猪圈吗?
那个把爸爸的照片扔进泥里踩的地方吗?
那不是家。
那是地狱。
“我不走。”
安安死死盯着大门,“我找雷震伯伯。我是江铁军的女儿。”
“江铁军?”
王刚愣了一下,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毕竟江铁军牺牲已经半年了,而且是在边境部队,虽然也是这个军区出去的兵,但不是所有人都记得每一个名字。
“小姑娘,不管你是谁的女儿,这里都有规定,没有证件不能进,更不能见首长。”
王刚有些为难。
看着这个孩子惨成这样,他心里也不落忍。
但军令如山。
要是随便放人进去,特别是还拖着两个不知死活的人,出了事谁负责?
“你先把人放下,到旁边的传达室暖和一下,我给你通报一声行不行?”王刚试探着问。
不行。
安安摇了摇头。
她不傻。
进了传达室,要是他们把她关起来,把这两个坏蛋放走了怎么办?
这两个人是罪证!
是他们欺负爸爸的证据!
她必须亲手把这两个人拖到雷伯伯面前,让他看看,让他看看他的兵死后,家里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不进传达室。”
安安重新抓紧了绳子,眼神变得更加凶狠,“我要进去!现在就进去!”
说完,她猛地发力,拖着那一坨沉重的“肉山”,继续向大门逼近。
绳子绷得笔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的身体前倾成一张弓,每一步都在雪地上踩出一个深深的坑。
“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
小张急了,端着枪就要往下冲,“班长,我去拦住她!”
“别动粗!”王刚嘱咐了一句,“那是孩子!”
小张跑到大门口,隔着铁栅栏门喊道:“别走了!再走我真不客气了!你拖的那是死人吗?赶紧停下!”
安安充耳不闻。
她的眼里只有那扇门。
那是通往公道的门。
那是爸爸承诺过的庇护所。
如果这扇门不开,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的活路了。
既然没人给她开门。
那她就自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