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湿冷,无孔不入地渗透进这座南方城市每一个不被阳光眷顾的角落。
林烨蜷缩在城中村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厚重却依旧难以抵御寒潮的旧棉被。被面是早已褪色的俗气大花,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药味混合的气息。冰冷的空气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间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铁锈味。他知道,那是血的味道,是他这具破败躯壳正在走向终点的明确信号。
破败的窗外,是城市边缘模糊而混乱的天际线,几栋新建的摩天大楼在远处闪烁着冷漠的光,与近处低矮、杂乱的自建楼形成残酷的对比。霓虹灯的光晕在湿冷的雾气中晕染开,像一团团廉价的颜料,涂抹在灰暗的画布上。这一切的繁华与喧嚣,都与他无关。屋内,只有一台外壳泛黄的老旧电视机,屏幕闪烁着雪花,发出嘈杂不清的声响,陪伴着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今日,著名企业家、浩宇集团董事长王浩先生,凭借其在科技创新领域的卓越贡献,荣获本年度‘十大经济人物’称号……”电视里,主持人字正腔圆,语气热烈,充满了程式化的赞美。
画面切换,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满面红光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镜头前。他矜持地微笑着,眼神里是长期身居高位蕴养出的自信与从容,偶尔抬手间,腕表折射出刺眼的金光。他正对着话筒,侃侃而谈着企业的社会责任与未来愿景,台下是仰视的目光和热烈的掌声。
王浩。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匕首,在四十年后的今天,依旧能精准地捅进林烨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每一次见到这张脸,听到这个名字,都像是在他溃烂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剧烈的咳嗽不可抑制地涌上喉咙,林烨猛地侧过身,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身体弓得像一只濒死的虾,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全身剧痛的神经。一股温热的液体冲破指缝,滴落在灰败、甚至有些发硬的床单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黏腻和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迹,眼神空洞,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死寂般的麻木。
习惯了。真的习惯了。
四十多年的人生,就像一场漫长而憋屈的噩梦,看不到一丝光亮。一切的转折点,都无比清晰地定格在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一九八五年的高考。
他,林烨,那个曾经东山镇高中最有希望考上京大、清大的理科尖子,那个被老师寄予厚望、被同学暗自羡慕的学霸,最终却在高考中“名落孙山”,成绩低得匪夷所思。而平日里游手好闲、成绩远不如他、靠着父亲是副厂长才勉强留在重点班的王浩,却奇迹般地“超常发挥”,顶着他的名字,拿走了他的成绩,踏入了本该属于他的大学校门,窃取了他本该光辉灿烂的人生。
他抗争过。那个夏天,性格耿直、一辈子没求过人的父亲,带着他四处奔走,找学校领导,找县教委,甚至揣着东拼西凑的路费想去省里告状。但换来的,是王浩父亲王建国轻描淡写的一句威胁,透过中间人传来,冰冷刺骨:“林师傅,要认清现实。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强求不来。你还有个家,还有个女儿要养,做事……要想想后果。”
然后是父亲的“被自愿”提前退休,母亲在纺织厂的工作莫名被刁难,在菜市场被人指指点点,说他家想讹诈领导,是他在复读学校里被孤立、被嘲讽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整个家庭,被一张无形却强大的权力之网,碾得粉碎,噤若寒蝉。
他的人生,从那一刻起,被彻底偷走了。不仅仅是梦想、前途,连带着他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和锐气,都被碾落成泥。
此后多年,他做过建筑工地的苦力,在南方工厂的流水线上熬通宵,摆过被城管追得鸡飞狗跳的地摊,在社会的底层挣扎浮沉,看尽了世态炎凉,尝遍了人情冷暖。他像一株无根的浮萍,在时代的洪流里随波逐流,最终被冲刷到这间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苟延残喘。
而王浩,则凭借着那张偷来的文凭和父亲日渐稳固的人脉,一路扶摇直上,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成了风光无限的企业家,人人敬仰的人上人。电视里,他正在谈论“诚信”与“拼搏”,多么讽刺!
不甘心……
凭什么?!
一股混杂着无尽怨恨和绝望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头,林烨的视线开始模糊,电视里王浩那志得意满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越来越虚幻,越来越飘渺。身体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冰冷的感觉从四肢向心脏蔓延。
“如果……有来生……”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染血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粗糙的床单,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从灵魂深处挤出如同诅咒般的嘶哑低语,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我定要……让他……血债血偿!!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意识,最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最后的感知,是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