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
下课**尖锐地响起,如同一声救赎,打破了英语听力磁带那机械而沉闷的重复。教室里瞬间从一种压抑的、被动的安静,切换到喧嚣躁动的鲜活。同学们如同被堤坝阻拦已久的洪水,骤然获得了释放——伸懒腰的,打着哈欠的,迫不及待起身冲向厕所的,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讨论昨晚电视情节节的,夹杂着桌椅板凳“吱呀”的碰撞声和少年少女特有的、充满生命力的喧哗。
然而,在这片涌动的活力中,有一个角落却像是被按下了静止键。
林烨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他的脊背挺得异乎寻常的笔直,仿佛一株倔强生长、迎风而立的青松,与周围松弛的环境格格不入。双手紧紧攥着面前那本边缘已经卷曲、印着“高级中学英语”字样的课本,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这粗糙的纸张捏碎。一九八五年五月灼热的阳光,透过擦拭得并不干净的玻璃窗,在他年轻却写满了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沉重与沧桑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不是梦。
真的不是梦。
掌心里被指甲深深掐出的半月形凹痕还在隐隐作痛,带着真实的、鲜活的触感。鼻腔里充盈着的是混合了粉笔灰、旧木头、劣质墨水以及少年们汗液的复杂气息,这味道陌生又熟悉,刺鼻却又无比真实。耳边是张建军抱怨听力磁带的声音,是前桌女生小声哼唱的《乡恋》的调子,是所有他曾以为早已湮灭在记忆长河中的、属于这个年代的声响。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疯狂地、不容置疑地向他证实着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他,林烨,一个在2025年贫病交加、含恨而终的四十五岁灵魂,真的回到了十七岁这年,回到了决定他前世命运轨迹最关键的转折点:一九八五年,高考前三十天。
最初的、如同海啸般的狂喜冲击过后,是更深刻、更彻骨的冰寒,如同北极的冻土,瞬间封冻了他的心脏。
前世的画面,不再仅仅是闪回,而是如同高清晰度的全息影像,带着声音、气味和触感,将他彻底淹没:父亲得知“落榜”消息时瞬间佝偻下去的脊背和那双布满老茧、无处安放的手;母亲在昏暗灶台前偷偷抹去眼泪时颤抖的肩膀;邻居们表面同情、背后却带着“心比天高”式轻蔑的窃窃私语;王浩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投向他的那个混杂着得意、怜悯与警告的眼神;以及最后,病榻上那无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与令人窒息的绝望……
“王浩……王家……”他在心底默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凛冽的寒气。一股近乎实质的杀意从他深邃的眼眸中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却足以让偶然瞥见他眼神的同桌张建军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但随即,这失控的情绪被一种历经世事后锤炼出的极致的冷静与理智强行压下。
四十五年的人生阅历,尤其是后半生在社会底层挣扎求存、看尽世态炎凉的经历,如同一个老练的舵手,在他情绪即将失控的瞬间,牢牢把住了方向。愤怒和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将他自己和家庭再次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王家此刻正如日中天,王建国是县机械厂手握实权的副厂长,关系网盘根错节,在小小的东山镇,堪称一手遮天。而自己,只是一个毫无根基、人微言轻的普通工人家庭子弟。贸然行动,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重蹈前世的覆辙,甚至可能招致更凶狠的报复。
“必须冷静。”他对自己说,声音低哑,只有自己能听见,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宣誓,“首先要做的,是彻底适应这具身体,这个时代,然后……像猎人一样,耐心地、隐秘地积攒力量,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1985年略带工业粉尘味道的空气彻底融入肺腑,强迫自己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开始仔细感受这具失而复得的年轻身体——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充满了近乎爆炸的活力;肌肉紧实而富有弹性,蕴含着无尽的爆发力;大脑清晰而敏锐,思维速度快得如同脱缰的野马,远非前世那具被酒精、贫困和疾病拖垮的、沉重而麻木的躯壳可比。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前世的记忆清晰得可怕,不仅仅是未来几十年国家政策的走向、科技发展的脉络、经济浪潮的起落这些宏大的信息,连高中时期学过的那些早已遗忘在角落的琐碎知识,此刻也如同被彻底擦拭干净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在脑海里。数学公式、物理定律、化学方程式、英语单词……甚至包括很多在大学乃至工作后,为了生存而被迫学习的、远超高中范围的更深入的知识体系。
这,就是他复仇之路上的第一件,也是最可靠的武器!
“安静!都回到座位上!下一节是数学课,都给我精神点!把上周模拟考试的卷子拿出来,李老师马上就到!”班长站在讲台上,用力敲了敲桌子,嗓门洪亮地喊道,打断了林烨汹涌的思绪。
数学课?模拟卷?
林烨目光微动,记忆的闸门精准地定位到了相关的信息。他想起来了,这次的数学模拟考试,是素有“铁面阎王”之称的李老师出的题,难度极大,尤其是最后一道平面几何附加题,涉及到了高中知识范围的极限边缘,甚至略微超纲,前世全班没有一个人能完全做对,包括他自己。印象中,李老师为此勃然大怒,整整训斥了半节课。
很快,上课**如同催命符般再次响起。教室门被推开,戴着厚厚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严肃得能刮下一层霜的李老师,抱着一摞批改得密密麻麻的试卷,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来。教室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低了五度,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上课!”
“起立!”
“老—师—好——”
“同学们好,坐下。”
例行公事、略显拖沓的流程后,李老师将那一摞象征着“审判”的试卷重重地放在讲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粉笔灰被震得飞扬起来,在阳光中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所过之处,同学们无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低下了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次的成绩,”李老师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和冰冷的失望,“我很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他拿起最上面一张试卷,在空中抖了抖,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在替主人发出无声的**。
“平均分比上次摸底考,整整低了八分!八分!放在高考场上,这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区别!”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最后一道大题,二十分!全军覆没!连一个能写出完整、正确步骤的都没有!甚至很多人交了白卷!”
教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能听到窗外聒噪的蝉鸣和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我知道这道题有难度!是,它是超出了一点平时的练习范围!”李老师敲着讲台,木质讲台发出“咚咚”的闷响,“但这不是借口!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分之差,就能决定你是穿草鞋还是穿皮鞋,是留在田间地头还是走进大学殿堂!你们现在这种遇到难题就退缩、就放弃的水平,拿什么去跟全省几十万考生竞争?!拿什么去改变你们的命运?!”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涨红,猛地转身,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唰”地,几乎是用凿刻的力度,将那道折磨了全班人整整两天的几何证明题的原图,精准地复现了出来。
“现在,都给我把眼睛擦亮!耳朵竖起来!我再讲最后一遍!”李老师用粉笔重重地敲击着黑板,粉尘簌簌落下,“辅助线,应该这么做!连接CE和BD,在这里交点O,然后,关键是要证明这两个三角形相似,利用角角边定理……”
他讲解得极其详细,几乎是一步一停顿,确保每个步骤都写在黑板上。然而,其证明过程确实繁琐,逻辑链条绕了几个弯,不少同学听得云里雾里,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挣扎。
终于,在将近二十分钟的漫长讲解后,李老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似乎将胸中的郁闷稍稍排解了一些。他转过身,沉声问道:“现在,都听明白了吗?谁还有问题?或者……”
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谁有更好的、更简洁的思路?可以提出来,我们共同探讨。”
教室里陷入了一片更深的寂静。大多数人的脑子还被那复杂的辅助线和相似三角形绕得晕头转向,消化尚且困难,更遑论提出新的解法。
就在这时,李老师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精准地锁定在了窗边那个熟悉的身影上。那个名叫林烨的学生,此刻的状态与周围凝神思索的氛围格格不入——他既没有抬头看黑板,也没有低头看自己那张想必是惨不忍睹的试卷,只是微微偏头望着窗外,眼神没有焦点,手指在摊开的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什么,明显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神游天外。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窜上了李老师的心头。成绩差可以努力,脑子笨可以勤勉,但这种态度问题,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林烨!”李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一声惊雷,在寂静的教室里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你在干什么?!我讲了半天的题,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是不是?!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次考得‘挺好’,用不着听了?啊?!”
刷的一下,全班超过五十双眼睛,目光各异——有同情,有好奇,有事不关己,更有不少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林烨身上。
前排的王浩更是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同桌,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老师,人家林烨可能正在思考人生哲学呢!高考题哪有人生大事重要啊!”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浓郁得化不开。
几个平日里以他马首是瞻的学生,立刻配合地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哄笑声。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处于风暴中心的林烨,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老师的当众批评和同学的嘲笑而瞬间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平稳地转过头,迎上了李老师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严厉目光。他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羞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得让人心悸。
“李老师,”他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奇异地糅合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镇定,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您的方法是对的,逻辑严谨。但是,步骤确实有些繁琐,需要添加的辅助线和转化的次数过多,容易在紧张的考试中出错。”
他顿了顿,在全班同学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继续平静地说道:“我刚刚想到另一种证明思路,只需要添加一条辅助线,利用中位线性质和全等三角形的判定,大概四步就可以完成证明,可能会更简单直接一些。”
“哦?”李老师彻底愣住了,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疙瘩,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与审视。这道题是他参考了多种奥数资料才精心设计出来的,所谓的“标准解法”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优路径。一个上课明显走神、数学成绩向来只是中上的学生,能有什么更简单的“思路”?这简直是在挑战他的权威!“说得轻巧!那你上来,‘表演’给我们大家看看!”
在全班同学或怀疑、或惊诧、或等着看更大笑话的复杂注视下,林烨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的紧张与滞涩。经过王浩身边时,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对方从鼻子里发出的、充满不屑与挑衅的轻哼。
林烨依旧没有理会。此刻的他,心态已然完全不同。巨龙不会在意蝼蚁的嘶鸣。他径直走上讲台,从粉笔槽里捻起一小段白色粉笔。粉笔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课堂的实在感。
他站在黑板前,略微侧身,目光扫过那道复杂的几何图形,仅仅思考了一秒钟——他并非在思考如何解题,答案早已如同程序代码般烙印在他的脑海;他是在思考,该用哪一种既足够简洁惊艳,又完全严格限定在1985年高中数学大纲之内,不会引起过度怀疑的证明方法。
下一秒,他抬手。干净、修长的手指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哒哒”声。他没有像李老师那样连接好几条让人眼花缭乱的辅助线,只是在图形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位置,干净利落地、笔直地画下了一条线。
“这里,只需要连接A点和线段EF的中点G。”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
李老师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身体前倾,凑得更近了些,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条看似平平无奇的辅助线。
紧接着,林烨手腕转动,粉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行行简洁、优美、逻辑极其严密的数学符号和推理过程,流畅地从他笔下倾泻而出。他没有使用任何超出高中范围的定理或公式,每一步的依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三角形中位线定理”、“SAS全等判定”),但视角之刁钻,思路之清奇,逻辑链条之简洁,直接将原本需要七八个步骤、绕好几个弯才能艰难抵达的终点,压缩到了短短四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停顿与犹豫,仿佛他不是在推导,仅仅是在复述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标准答案。
写完最后一个“∴”符号,并落下最终的结论,林烨将剩下的粉笔头轻轻放回粉笔槽,动作自然地拍了拍沾在指尖的白色粉末,转身面向依旧处于震惊中的李老师,语气平和地问道:“李老师,您看,这样证明可以吗?”
教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极致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黑板,包括那些自诩为数学尖子生的同学。他们张着嘴,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困惑,随即逐渐转化为恍然大悟,最后变成了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惊愕与佩服!他们对比着李老师刚才那繁琐得如同迷宫般的步骤,和林烨这简洁到极致、宛若艺术品的证明,一种智商被彻底碾压的无力感和震撼感,油然而生!
李老师怔怔地看着黑板,嘴唇微微翕动着,无声地、反复地验证着林烨写下的每一步。他的眉头从紧锁到慢慢舒展,眼神从怀疑到震惊,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发现了绝世瑰宝般的狂喜!
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因为激动,脸颊甚至泛起了一丝红晕,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妙啊!太妙了!巧夺天工!利用中点G,构造出关键的全等三角形,直接绕开了最复杂、最容易出错的相似变换,一步到位,直击要害!简洁!高效!漂亮!”
他一连用了好几个极高的赞誉之词,用力地拍了一下讲台,震得粉笔灰再次飞扬起来:“林烨!你……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快告诉老师,你究竟是怎么想到连接AG这条辅助线的?!这个思路……这个思路简直是为这道题量身定做的!”
这一刻,全班同学看林烨的眼神,彻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最初的同情、看笑话,到后来的惊诧,再到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对于智者的敬佩与不可思议。
王浩脸上那嘲讽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变得铁青,他死死地盯着黑板,牙齿紧咬,似乎想从那几行干净利落的粉笔字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漏洞,却最终徒劳无功,只能不甘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而在教室的另一角,一直安**着的学习委员苏晓,那双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眸中,也首次对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成绩并不拔尖的同班同学,闪烁起强烈而浓郁的好奇与探究的光芒。她看着讲台上那个身形略显单薄,却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光环的少年,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个林烨,好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林烨站在讲台旁,沐浴着各种复杂、灼热的视线,神情却依旧平静得像一池吹不起褶皱的春水。
这,仅仅是他夺回被窃取人生的,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