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当鲸落号彻底驶离香港湾的灯火,闯入真正意义上的远海时,白日的喧嚣便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种近乎死寂的宁静所取代。庞大的船体破开漆黑的海面,发出的低沉轰鸣,反而更衬得这夜晚静得可怕。
靳野和沈执的套房内,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靳野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但紧蹙的眉峰显示他并未真正入睡。那瓶银质药盒就放在手边,在灯下泛着冷光。沈执则坐在书桌前,就着灯光翻阅一本厚重的船舶结构图册,偶尔抬手掩唇,压抑住几声低咳。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厚重的舱壁,钻入两人的耳膜。
靳野倏然睁开眼,眸光在昏暗中锐利如鹰隼。沈执翻书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那声音并非来自隔壁,也非来自甲板,更像是从船体深处传来,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它极有规律,不疾不徐,一下,又一下,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正用指节缓慢地叩击着这艘钢铁巨轮的心脏。
“什么声音?”沈执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靳野没有立即回答,他站起身,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些,而且……在移动。它沿着走廊,以一种固定的节奏,一间隔着一间地响过去,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又像是在耐心地、逐一地清点着空置的房间。
“待在房里。”靳野回头,压低声音对沈执说,同时伸手摸向了腰间的配枪。他的动作流畅而警惕,属于职业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
他轻轻拧开房门,闪身而出。头等舱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脚步声,显得格外幽深寂静。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那叩击声果然来自二等舱的方向,并且还在持续。
靳野循着声音,放轻脚步,穿过连接区域的通道。越靠近二等舱,那声音越发清晰,空洞感也越发强烈。二等舱的走廊比头等舱狭窄,灯光也更加昏暗。他隐在一个转角处,屏息凝神。
只见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两侧舱门紧闭。然而,“咚……咚……”的敲门声依旧在持续,规律得令人心悸。它仿佛源自空气本身,又或者,是这艘船在用自己的方式“呼吸”?靳野甚至能感觉到脚下传来的轻微震动,与那敲击声隐隐契合。
他仔细观察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除了紧闭的舱门和空荡的走廊,什么也没有。没有身影,没有脚步声,只有那固执的、回荡在空旷中的叩击。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舱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隙。是那个岭南游学团的领队,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年轻男人。他脸色煞白,探出头来,惊恐地四处张望,显然也被这诡异的声音惊醒了。
“谁……谁在外面?”领队的声音带着颤抖。
靳野从阴影中走出,亮了一下证件:“警察。听到什么了?”
看到靳野,领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压低声音说:“警官!这声音……这声音响了好久了!从我们房间门口过去,又去了隔壁,一间一间地敲……可、可外面根本没人啊!”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我们团里有几个学生非说要去甲板拍夜景,我、我有点担心……”
靳野眉头紧锁,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回去,锁好门。我去看看。”
打发走惊魂未定的领队,靳野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空无一物却持续发出声响的走廊深处。他握紧了枪柄,没有继续前进。这种超乎常理的现象,贸然探查可能并非明智之举。他记下了声音传播的大致方位和规律,决定先退回头等舱。
回到套房,沈执依旧坐在原处,但手中的书已经合上。他看向靳野,用眼神询问。
“没人。”靳野言简意赅,脸色阴沉地坐下,“声音自己响,像在敲空房间的门。”
沈执沉吟片刻,忽然问道:“那个游学团,是不是住在二等舱靠右舷的区域?”
靳野点头:“你怎么知道?”
“下午登船时,我注意到他们行李上有标签。”沈执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海面,“领队姓陈,叫陈永明。他刚才是不是说,有学生去甲板了?”
靳野一怔,随即意识到沈执那异于常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他刚才确实听到了领队的话,但并未留意姓氏等细节。“是,他说有几个学生去甲板拍夜景。”
就在这时,套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惊呼和争吵声,似乎正是从甲板方向传来的。
靳野和沈执对视一眼,立刻起身开门。
只见刚才那个领队陈永明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正慌慌张张地从通往甲板的通道跑回来,一个个脸上毫无血色,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其中一个女生手里紧紧攥着一台小型手持摄影机,手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怎么回事?”靳野拦住他们,沉声问道。
陈永明喘着粗气,语无伦次:“鬼……有鬼!甲板上……我们拍到了!”
另一个男生稍微镇定些,补充道:“我们、我们在甲板拍夜景,想记录海上星空。回放的时候发现……发现镜头里,我们几个人站在栏杆边,但是……但是地上影子的数量不对!”
他指着那台摄影机,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明明只有五个人,可影子……有六双脚!”
沈执闻言,走上前,温和地对那个吓得几乎瘫软的女生说:“别怕,能把拍到的画面给我们看看吗?”
女生颤抖着将摄影机递给他。沈执熟练地操作回放,靳野也凑过去看。小小的屏幕上,确实是五个年轻人靠在栏杆旁说笑的夜景画面,因为光线很暗,画面有些模糊噪点。然而,当沈执将画面定格,并放大他们脚下的阴影区域时,一股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爬了上来。
昏暗的光线下,五个清晰的人影投射在甲板上。但仔细看去,在那五双脚影的旁边,紧挨着最外侧那个男生的影子,确实多出了一双模糊的、仿佛没有实体的脚影!那双多出来的脚影姿态怪异,脚尖微微踮起,不像是正常站立,更像是……漂浮在那里,静静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学生们在一旁带着哭腔低声议论:“我们都检查过了,当时甲板上绝对没有第六个人!”
“是不是镜头脏了?或者什么反光?”
“可、可这形状明明就是脚啊……”
陈永明脸色惨白,喃喃自语:“是《山海经》……我们就不该带那本书上船……触犯神灵了……”
靳野盯着那诡异的画面,又联想到刚才那无人自响的敲门声,以及登船时那五百个空舱室,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这艘船,从启航的那一刻起,就处处透着难以言说的诡异。
沈执将摄影机递还给女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明。他没有对画面本身发表评论,只是轻声对领队和学生们说:“夜里风大,甲板不安全,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暂时不要声张。”
打发走惊魂未定的学生,关上房门。套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窗外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体。
靳野看向沈执:“你怎么看?”
沈执走到沙发边坐下,微微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影子不会凭空多出来。要么是光学现象,要么……”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靳野,声音平静却带着重量,“就是有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一直在这艘船上。”
而那持续回荡在空舱走廊的敲门声,是否就是那“东西”在寻找,或者清点着可以容纳它的“房间”?
未知的恐惧,如同窗外深不见底的海水,悄然漫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