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地拍打在脸上，混合着汗水和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下颌线滴落。我站在林薇家那扇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森严的防盗门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银行卡。卡身被体温焐得温热，里面是整整五十万。

五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道枷锁，锁了我整整两年。

两年前，也是在这个门口，林薇的母亲，那个保养得宜却眼神锐利的中年女人，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轻轻点着我和林薇的鼻子尖。“小陈啊，”她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怜悯，“不是阿姨为难你，我们就薇薇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总不能让她跟着你吃苦吧？这样，你什么时候能拿出五十万，证明你有能力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阿姨就什么时候点头，让你们结婚。”

当时，林薇依偎在我身边，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眼眶红红地看着她妈，低声哀求：“妈……”

“你闭嘴！”林母厉声打断她，然后又转向我，皮笑肉不笑，“小伙子，这年头，感情不能当饭吃。五十万，不多吧？就当是你们小家庭的启动资金，也是你的一份诚意。”

我记得我当时是怎么挺直了脊梁，迎着林母审视的目光，以及林薇弟弟林枫靠在门框上那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一字一顿地说：“阿姨，您放心，我会做到的。我会让薇薇过上好日子。”

为了这句承诺，我拼了命。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我同时打着三份工，白天在公司当社畜，晚上**代驾，周末挤时间去给人家做技术外包。我啃过最便宜的面包，住过离市区最远的群租房，一件衬衫穿到领口磨毛了都舍不得扔。所有的娱乐消费全部砍掉，微信余额常年不超过三位数。朋友说我疯了，父母心疼得偷偷抹眼泪，我只是笑笑，说：“为了薇薇，值得。”

每次累到快要散架的时候，只要想到林薇温柔的笑容，想到我们未来的家，我就觉得还能再撑一撑。她会在我深夜回家时，给我留一盏灯，一碗热汤，虽然次数越来越少，但她总会说：“阿晨，别太累了，我等你。”这句话，是我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现在，我终于做到了。这张薄薄的卡片，承载着我两年来的全部血汗和尊严。我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林枫，他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哟，姐夫？这么晚过来，发财了？”他特意加重了“姐夫”两个字，充满了戏谑。

我没理会他的嘲讽，直接问：“薇薇呢？”

“跟我爸妈在客厅看电视呢。”他侧身让我进去，眼神却落在我手里那张卡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客厅里，电视里播放着狗血家庭伦理剧，林父林母正看得津津有味。林薇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低着头玩手机，看到我进来，她明显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迅速站了起来。“阿晨？你怎么来了？外面下雨了，怎么也不打把伞？”她说着，就要去拿毛巾。

林母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特别是扫过我身上那件因为淋湿而更显廉价的旧外套，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继续看电视。林父则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种冷漠，我早已习惯。我直接走到客厅中央，将那张还带着体温的银行卡，轻轻放在玻璃茶几上，推向林母的方向。

“阿姨，这里是五十万。”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有些沙哑，但尽量保持平稳，“我凑齐了。按照当年的约定，请您同意我和薇薇的婚事。”

一瞬间，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电视里男女主角的争吵声。

林母的目光终于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落在了那张卡上。她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用指甲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

林枫也凑了过来，倚在墙边，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林母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哦？五十万……这么快就凑齐了？小陈，看来你还是有点本事的嘛。”

我心里稍稍一松。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不过呢，”她拖长了语调，“两年前是两年前的行情。现在这物价涨得这么快，五十万……恐怕有点不够看了吧？”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阿姨，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当初说好的……”

“当初是当初！”林母打断我，声音拔高了几分，“现在薇薇年纪也不小了，等你等了两年，青春损失费怎么算？再说了，现在结个婚，彩礼、酒席、房子首付，哪一样不要钱？五十万？够干什么的？买个厕所都不够！”

林薇站在一旁，脸色煞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林枫嗤笑一声：“妈，您这就有点为难我‘姐夫’了。他这五十万，怕是连骨髓都快榨出来了吧？再加码，难不成要去卖肾啊？”

羞辱，**裸的羞辱。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两年来的委屈、疲惫、隐忍，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我死死盯着林母：“那您说，还要多少？”

林母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气，伸出两根手指：“再加二十万。凑够七十万，我立刻给你们准备婚礼，风风光光地把薇薇嫁给你。”

七十万！

我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五十万已经是我的极限，这额外的二十万，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妈！你怎么能这样！”林薇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林母厉声呵斥。

我看着林薇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看着她家人那副贪婪冷漠的嘴脸，心，一点点沉入冰窖。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了我。我为了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女人，付出两年最宝贵的青春，值得吗？

我死死盯着那张卡，仿佛要把它看穿。那是我的命，我的尊严，此刻却像个小丑的道具，摆在别人面前任人评头论足，随意加价。

就在客厅里的气氛僵持到极点，我几乎要控制不住爆发的时候，林母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变，拿着手机起身走向阳台，还顺手拉上了玻璃门。

林枫撇了撇嘴，似乎觉得戏码暂停有些无趣，转身走向厨房，大概是去找吃的。

林薇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石像，浑身冰冷。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就在这时，我鬼使神差地，目光落在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窗帘没有完全拉严，留下了一道缝隙。我看到林母背对着客厅，正在接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热情甚至……带着点谄媚？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我挪动了脚步。我并非想偷听，只是那种强烈的违和感，以及心底巨大的不安，驱使着**近一些。客厅的电视声音掩盖了我的脚步声。

**近门边，透过那道缝隙，能隐约听到林母压低的、却难掩兴奋的声音：

“……哎呦王总！您太客气了！……放心放心，薇薇那边没问题！……那丫头就是一时糊涂，被那个穷小子迷了心窍……等这边彻底断了，您那边多费心……哎呀，能跟着您，是薇薇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好好好，回头详谈，详谈……”

王总？

哪个王总？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上了我的心脏。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旁边的鞋柜，发出轻微的响声。

厨房里的林枫似乎听到了动静，探出头来：“干嘛呢？”

阳台上的林母也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我赶紧装作要去洗手间的样子，快步走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林母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

“彻底断了”……“能跟着王总是福气”……

难道，这五十万，甚至可能追加到的七十万，根本就不是什么考验，而是一个……陷阱？一个为了逼我主动退出，或者干脆就是榨干我最后一丝价值的阴谋？

那林薇呢？她在这中间，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是被迫的，还是……同谋？

我失魂落魄地走向洗手间，需要冷水让自己冷静一下。经过厨房门口时，我听到里面传来林枫哼歌的声音，以及……林薇低低的、带着埋怨的说话声。她不知何时也进了厨房。

厨房的门虚掩着。

我顿住脚步，屏住呼吸。

然后，我听到了让我如坠冰窟，彻底毁灭我所有信念和希望的一段对话。

是林薇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不耐烦的、甚至可以说是刻薄的语气，完全不是平时在我面前那副温柔怯懦的模样：

“哎呀，你小声点！……妈也真是的，还要加二十万，万一那傻X真去借高利贷凑齐了怎么办？到时候甩都甩不掉，烦死了！”

紧接着，是林枫满不在乎的嗤笑：“姐，你担心个屁啊！就陈晨那窝囊废，五十万估计都是他祖宗十八代积德才攒出来的，还七十万？卖了他也拿不出来！妈这是给他个台阶下，让他知难而退！再说了，这五十万到手，正好给你弟我付个首付，我女朋友那边可催得紧呢！”

我的心跳骤停。

傻X……窝囊废……知难而退……给你弟付首付……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钢刀，凌迟着我仅存的自尊。

然而，更致命的打击还在后面。

林薇冷哼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优越感和对未来的憧憬：

“哼，算他识相点赶紧滚蛋！我也懒得再跟他演戏了，天天对着那张穷酸脸，还得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恶心死了！等这边彻底了断了，王总那边还等着我呢。王总说了，只要我跟他好，立马给我买辆车，再安排我进他公司当行政主管，谁还稀罕陈晨那点卖命钱？”

轰——！

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演戏……穷酸脸……恶心……王总……车……行政主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温柔，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我等你”，全都是精心策划的表演！我像个傻子一样，投入了全部的感情和生命，却只是别人眼中一个用来给弟弟买房垫脚、随时可以一脚踢开的踏脚石，一个妨碍她攀附“王总”高枝的绊脚石！

巨大的愤怒、背叛感、羞辱感，瞬间淹没了我。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进去，撕碎那两张虚伪的嘴脸！

但就在冲动达到顶点的刹那，一股极致的冰冷，反而奇异地镇定了下来。

冲进去，大吵大闹，然后呢？

被他们一家羞辱，被赶出门，甚至可能被倒打一耙？

这五十万，难道就真的白白便宜了林枫去买婚房，成全林薇去当她的“王总夫人”？

不。

绝不！

你们不是想要钱吗？不是觉得我傻X吗？不是觉得王总高高在上吗？

好，很好。

一个疯狂而冷静的计划，在我脑海中瞬间成型。愤怒没有消失，而是转化成了另一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要将所有背叛和羞辱，连本带利偿还回去的决绝。

我悄无声息地退后，转身，没有再去洗手间，而是直接走向客厅大门。

林母已经打完电话，从阳台回来了，看到我，脸上又挂上了那种虚伪的笑容：“小陈啊，你看这七十万……”

我打断她，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阿姨，您说得对，七十万……确实不是个小数目。我需要点时间……再想想办法。”

林母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以为我终于认清了现实，开始退缩。“嗯，年轻人，知难而退也是明智的。阿姨也是为你们好……”

我没再听她后面那些假惺惺的话，弯腰，从茶几上，慢慢拿回了那张存着我两年血汗的银行卡。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卡面时，微微颤抖，但我的心，却硬如铁石。

“阿姨，叔叔，薇薇，”我依次看过他们的脸，将林薇那瞬间慌乱和愧疚的眼神也收入眼底，但我心中已无波澜，“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不等他们回应，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外面的雨幕中。

雨水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但这一次，我感受不到丝毫寒冷。

胸膛里燃烧着一团火，一团足以焚毁一切虚伪和背叛的复仇之火。

五十万？

这钱，我不会再用来祈求一份廉价的、施舍般的婚姻。

我要用它，买一张通往你们“王总”那个世界的门票。

我要站在一个你们需要仰望的高度，亲眼看着你们，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一步，就是查出这个“王总”，到底是谁。

然后，用这五十万，撬动一个足以让他，也让林家，都感到恐惧的支点。

雨夜中，我的身影渐行渐远，融入黑暗。但一双眼睛，却在黑夜中亮得吓人。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