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滂沱中,岳池鱼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向上望去。
马车内端坐的男子身着玄色常服,领口银线绣着暗纹。
冷白肤色衬得他眉眼愈发深邃,宛若寒玉雕成的神像。
他缓缓抬眸,目光如淬冰刃,矜贵中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这般危险的眼神......
她忽然想起在感业寺,那个在银杏树下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多谢公子好意,小女心领了。”
岳池鱼依旧婉拒。
此刻心绪稍定,她不愿再与陌生男子有何牵扯。
男人指尖微顿,收回手,面无表情地撂下车帘。
下一秒,一柄玉骨伞破开车帘,精准地掷向赵珏。
赵珏会意,接过玉伞,快步上前将伞递给正要步入雨中的岳池鱼:
“姑娘,雨势正急,带上伞吧。”
岳池鱼垂首,见自己衣衫尽湿,布料紧贴身躯勾勒出狼狈曲线,颊边顿时飞起薄红。
可那玉骨伞通体莹润,伞柄雕着九霄云纹,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她迟疑片刻,终是接过:“有劳。小女姓岳,不知府上在何处?他日必当原物奉还。”
赵珏原想婉拒,以主子的性子,既已赠出断无收回之理。
但瞥见车内纹丝不动的身影,终是报出了京城的一处模糊地址。
“多谢。”
岳池鱼记下,正要离去——
“吁!”
一匹乌骓马突然横拦车前!
谢南萧端坐马背,锦袍已被雨水浸透,俊朗面容凝着寒霜。
车夫慌忙勒紧缰绳,车厢猛地一震。
他冷硬的声音穿透雨帘:“不知车内是哪位大人?谢某的家事,还望阁下莫要插手。”
岳池鱼蹙眉,朝车厢方向略一行礼致歉,匆匆转身。
雨势渐大,她却将玉伞紧紧抱在怀里,用身子护着,转身冲进雨幕。
霍容渊倚在车壁间,透过摇曳的竹帘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他看着她在雨里奔跑,衣裳湿透……全身都在颤抖。
赵珏望着空荡荡的街角,挠了挠头,忍不住絮叨起来:
“看岳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样,王爷您说,她莫不是跟小谢将军闹了别扭?”
半晌,霍容渊才缓缓收回视线,斜睨他一眼,声音冷飕飕的。
“本王是会卜卦,还是会算命?”
*
雨幕中,谢南萧见她浑身湿透,立即翻身下马,解下披风将她裹住,眉宇间凝着真切的焦灼:“伤到哪里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必。”
岳池鱼声音冰冷,试图抽回手腕。
谢南萧却攥得更紧,直接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医馆。
清洗伤口、敷药包扎,他全程亲力亲为,俨然是个无微不至的良人。
见她始终面若寒霜,他终是沉不住气:“方才马车里究竟是谁?他可曾对你无礼?”
说着便要提剑去追,眼底翻涌着嗜血的戾气。
岳池鱼被他气笑了,横身拦住去路,“谢将军这出鹣鲽情深的戏码,还要演到几时?莫非演得久了,连自己都信了?"
谢南萧被她拦下,不怒反笑,指尖轻轻拂过她湿漉漉的鬓发:“找个陌生男子来气我...小鱼儿,你何时也学会这般幼稚的把戏?”
岳池鱼简直要为他这惊人的自信抚掌喝彩了。
她嗤笑一声,“谢将军这自作多情的毛病,怕是华佗再世也难医。谎撒多了,就不怕舌头烂嘴里?”
谢南萧面色骤沉:“是,我今日确实瞒了你。可你精通剑术却刻意遮掩,就全然无辜吗?”
“思玉年纪小不懂事,说话办事难免失了分寸。你身为嫂嫂,何必与个小姑娘斤斤计较?”
岳池鱼冷冷看着他。
明明裹着他带着体温的披风,可她的四肢百骸都充斥着刺骨的寒意......
“究竟是我斤斤计较,还是你早已变心,恨不得将我这旧人踢开,好给你的外室腾位置?”
“住口!”谢南萧眉峰紧蹙,“我对思玉不过兄妹之谊,爱重之人从来只有你!”
“嗯,你爱重我。”
她退后一步,雨水模糊了视线,“这般厚重的爱,我实在承受不起。不如留给你的好妹妹,正好成全你们这段'兄妹情深'。”
谢南萧,你的爱太脏了,我不要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谢南萧却盯住她手中价值连城的伞上,伞面还沾着陌生男人的气息,隐约竟有些熟悉。
他心头一紧,上前拽住她:“这伞哪来的?”
岳池鱼头也不回,语带讥讽,“好哥哥送的,说不定……是你哪位兄长?”
“……”
天下谁人不知,谢南萧唯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兄长——
霍容渊。
那位大乾王朝唯一的异姓王,十五岁出征,北逐匈奴,南征百越,二十五岁便执掌摄政王印,官拜兵马大元帅,权倾朝野。
短短十年,封狼居胥,一生未尝败绩,是举世公认的战争天才,盖世英豪。
可这锋芒太过刺眼。
于天下,霍容渊是传奇;于谢南萧,却是越不过的高山——
兄长如旭日高悬,天生便是天下第一,他拼尽全力追赶,也只能永远屈居第二,活在那道光芒的阴影里。
因此,他对这位兄长的厌恶,也从不加掩饰,更不曾开口叫过一声大哥。
这话像把火,瞬间点燃了他的怒意。
他直接伸手去夺玉伞,岳池鱼死死攥着伞柄不肯放,可哪里抵得过他一身蛮力——
伞骨“咔嗒”被狠狠折断。
岳池鱼瞳孔骤然一缩:
那伞是要还给那位公子的,如今碎成这样,可怎么还!
见她竟扑进泥泞里,想去捡那些碎伞骨,谢南萧瞬间冒火,俯身一把扛起岳池鱼,翻身上马。
岳池鱼又踢又咬,拳头砸在他背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勒紧缰绳,朝将军府的方向疾驰。
一路只剩马蹄声,雨渐渐停了,断了的伞终究是捡不回来了。
岳池鱼趴在他肩头,慢慢没了挣扎的力气,通红眼眶里映着漆黑天幕,像被抽去魂魄的瓷偶。
忽然,漆黑的天际绽放无数烟火,金屑漫天散落,绚烂极了。
岳池鱼想起来白天沈思玉说过的,“今晚夫兄会在思玉城上空,为我放九百九十九束烟火哦~”
谢南萧察觉到她的失神,语气软了几分,“喜欢?明日我也给你准备一场,比这还要盛大,好不好?”
说着,还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岳池鱼却忽然笑了,笑声又轻又淡,“谢南萧,别人用过的,我岳池鱼嫌脏。”
烟火是,人,更是。
“……”
明知她在说烟火,他却心头一跳,不知为何突然慌乱起来。
“那我给你准备别的惊喜,不让你羡慕任何人。”
岳池鱼沉默着,轻轻闭上眼,没有半分回应。
之后好几日,谢南萧果然早出晚归,神秘极了。
连丫鬟小厮都看出了异样,笑着打趣儿:“少夫人,少将军这几日天天往外跑,定是在给您偷偷准备惊喜呢!”
“是啊,少将军真是太宠夫人了!前不久才为您刻了‘思鱼城’的碑,如今又忙别的,这般用心,真是羡慕死人了!”
岳池鱼坐在廊下,听着这番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到今日午后,谢南萧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少见的雀跃,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
“小鱼儿,跟我走,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岳池鱼刚要拒绝,目光扫过府外,沈家那辆熟悉的马车停着,风掀车帘,露出沈思玉娇俏的脸。
那马车,是当初他们苟且的那辆……
下一秒,守门小厮快步上前,俯身凑在谢南萧耳边低语了句什么。
顿时,谢南萧的眼眸一深,喉结滚动两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