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那碗来历不明却温暖妥帖的蔗糖水,像一颗被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董宜宁沉寂的心底漾开了持续而微弱的涟漪。高烧退去后,她的身体渐渐康复,但某种东西,似乎悄然改变了。她依旧每日跟着崔嬷嬷学规矩,依旧会出错,依旧会挨戒尺,但心底那股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绝望和委屈,似乎被那点若有似无的甜意冲淡了些许。
她不再轻易想着“回岭南”,而是开始用一种更复杂的目光,偷偷审视着这座府邸,以及那个冷硬如冰山的首辅“叔父”。
就在她病愈后不久,宫中的春日宴到了。
这日一早,崔嬷嬷便带着几个捧着衣饰的丫鬟来到了听雪轩,脸色是少有的郑重。
“姑娘,今日宫中设春日宴,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需出席。大人吩咐了,您也需一同前往。”崔嬷嬷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丫鬟们将衣物展开。
那是一套新制的衣裙,湖水碧的软罗面料,上面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裙摆逶迤,料子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旁边还配有一套赤金点翠的头面,虽不算极其奢华,但做工精致,样式清雅,正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官家**。
宜宁看着那套华美的衣裙,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骤然绷紧的神经。进宫?见皇帝?还有那么多陌生的京城权贵?
“嬷嬷……我……”她下意识地想退缩,她还没学好规矩,她怕出错,怕给首辅府丢脸。
崔嬷嬷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依旧平板,却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姑娘不必过于忧惧。紧跟着大人,少说话,多看眼色。宫中规矩虽大,但只要谨言慎行,便不会有大错。这是您第一次在京中贵人面前露面,仪态至关重要。”
话已至此,宜宁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她只能在丫鬟们的伺候下,穿上那身湖水碧的衣裙,戴上沉甸甸的点翠头面。镜中的少女,华服美饰,容颜清丽,眉宇间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忐忑与局促,与这身精心打扮格格不入。
马车抵达宫门时,宜宁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巍峨的宫墙,森严的守卫,空气中弥漫着的庄严肃穆,都让她呼吸困难。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傅晏礼身后,垂着头,不敢四处张望。
傅晏礼今日依旧是一身绯色官袍,玉带束腰,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他步履从容,面对沿途官员的躬身行礼,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看一眼,周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势,在这皇宫内苑,非但没有被压制,反而更加凸显。
宴设御花园。时值春日,园内百花盛开,姹紫嫣红,蝶舞蜂喧。衣着华丽的官员命妇、世家公子千金们三三两两,言笑晏晏,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傅晏礼的位置自然在最前列。他落座后,宜宁便按照崔嬷嬷教导的,安静地跪坐在他侧后方的软垫上,低眉顺目,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她毕竟是生面孔,又是跟在权倾朝野的首辅身边,那身与京城贵女风格略异的岭南式样衣裙(尽管已是京中裁缝所做),以及她那份掩饰不住的局促,还是吸引了不少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起初,倒也相安无事。偶尔有与傅晏礼相熟的官员过来寒暄,目光掠过她时,傅晏礼也只是淡淡一句“家中晚辈”,便不再多言。众人心领神会,自然不会多问。
直到傅晏礼被几位内阁同僚请到一旁,似是商议什么要紧公务,暂时离开了席位。
宜宁独自一人跪坐在原地,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她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似乎更加肆无忌惮了些,隐约还能听到细碎的议论声。
“瞧见没?就是那个,跟在首辅身边的……”
“听说就是岭南来的那个孤女?被首辅收为养女了?”
“长得倒是有几分颜色,就是这气度……啧啧,小家子气了些。”
“首辅大人何等人物,怎会……”
那些声音并不大,却像细密的针尖,一下下扎在宜宁的耳膜和心尖上。她死死攥着衣袖,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头却垂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袭来,几个衣着光鲜、珠环翠绕的年轻贵女,说说笑笑地走到了她附近,似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
为首的一个,身着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头戴一套耀眼的红宝石头面,容貌明艳,眉眼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骄矜之气。宜宁认得她,是安远侯府的嫡孙女,柳如烟,素有“京城第一才女”之名,也是……恋慕傅晏礼多年,京城人尽皆知。
柳如烟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宜宁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哟,这位妹妹瞧着面生得很,是哪家的千金?”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刻意的亲热,却让人无端觉得不舒服。
宜宁心中一紧,按照嬷嬷教的礼节,微微欠身,低声道:“小女董宜宁,来自岭南。”
“岭南?”柳如烟身旁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贵女立刻用团扇掩住嘴,夸张地笑了起来,“就是那个一年到头湿热难耐,听说还有瘴气的烟瘴之地?”
另一个绿衣贵女接口道:“是呢,难怪妹妹这通身的气派,与我们京中姐妹大不相同。方才远远瞧着,还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丫鬟,误入了这春日宴呢。”
几人顿时发出一阵压抑却刺耳的嗤笑声。
宜宁的脸瞬间变得煞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能忍住眼眶里迅速聚集的泪水。她知道会被人看不起,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直白而恶意的羞辱。
柳如烟摆了摆手,示意同伴们安静,她上前一步,看似亲切地拉起宜宁的手,声音却扬高了些,足以让周围不少人都听见:
“董妹妹初来京城,不懂规矩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既然入了首辅府,代表着首辅大人的脸面,有些规矩,还是得尽快学起来才好。免得……日后闹出笑话,连累首辅大人清誉受损。”
她这话看似劝诫,实则句句带刺,将“不懂规矩”、“粗鄙无文”、“连累清誉”几个词,清晰地烙在了宜宁身上,也传入了周围越来越多竖起耳朵的宾客耳中。
宜宁只觉得那只被柳如烟拉着的手,像是被毒蛇缠住,冰冷而黏腻。她想要挣脱,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屈辱和难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周围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目光,像无数根芒刺,扎得她体无完肤。
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像狂风中一株瑟瑟发抖的小草,单薄得下一秒就要被折断。
就在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个冰冷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骤然在她身后响起:
“我傅家的人,何时轮到你来评判?”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嗤笑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面,瞬间让整个角落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骇然转头。
只见傅晏礼不知何时已去而复返,正站在不远处,面色沉静,目光却冷冽如数九寒冰,直直地射向还拉着宜宁手的柳如烟。
柳如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尽褪,拉着宜宁的手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充满了惊惧。
傅晏礼迈步走来,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的心尖上。他并未看宜宁,目光始终锁定在柳如烟以及她身边那几个噤若寒蝉的贵女身上。
他走到近前,停下脚步,眼神淡漠地扫过柳如烟那张惨白的脸,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带着千钧重压:
“若觉我府中教养不足,不妨请你父亲,安远侯,亲自来与我谈。”
“谈”字落下,柳如烟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被身边的丫鬟慌忙扶住。让她父亲,一个闲散侯爷,去跟权倾朝野、连皇子都要礼让三分的首辅大人“谈”她今日的言行?那后果……她简直不敢想象!
“首、首辅大人……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柳如烟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之前的骄矜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傅晏礼却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浪费目光。他倏然转身,面向还僵在原地的宜宁,伸出了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手。
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掠过她泛红的眼圈和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瓣,眸色深沉难辨。
“走吧。”
简单的两个字,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却像是一道赦令,瞬间击碎了笼罩在宜宁周身的冰封与屈辱。
宜宁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他伸到面前的手,那只手干净、稳定,蕴含着毋庸置疑的力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恍惚,将自己冰凉而微微颤抖的小手,放入了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掌之中。
掌心相触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力量,仿佛通过交握的手,瞬间传递了她的全身,驱散了所有的冰冷和恐惧。
傅晏礼握紧她的手,力道沉稳,不容置疑。他不再理会身后那一众神色各异的宾客,以及面如死灰、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柳如烟,牵着她,在全场或震惊、或敬畏、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从容离去。
宜宁被他牵着,跟随着他的步伐,穿过繁花似锦的御花园。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只剩下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和他掌心传来的、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震动和……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暖意。
他维护了她。
在那个她最无助、最屈辱的时刻,如同天神降临,用最强势、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将她护在了羽翼之下,并向所有人宣告——她,是他傅晏礼护着的人。
这一刻,什么规矩,什么羞辱,什么忐忑,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被他紧紧握着手,走在洒满春日阳光的宫道上,第一次觉得,这座冰冷的京城,似乎……也有了一丝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