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在纸上半寸,浓稠的墨汁像一滴黑色的眼泪,随时都会坠落。
我能感觉到全厅堂的目光都凝在我身上,有鄙夷,有嘲弄,有幸灾乐祸,还有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怜悯。
“写啊!顾今言,你个废物还愣着做什么?能入赘我们苏家,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一个尖利的声音刺入我的耳膜。我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绫罗绸缎、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正用一种看臭虫的眼神瞪着我。这是我的丈母娘,柳如眉。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动。穷酸秀才、父母双亡、为了给重病的妹妹筹钱,自愿入赘商贾苏家。
而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金牌律师,刚在法庭上把一个上市公司的法务团队驳得哑口无言,就在走出法院大门时,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了个正着。
再睁眼,就到了这里。成了这个即将签下卖身契的可怜虫,顾今言。
我低头,看向面前这张铺开的宣纸。
《赘婿文书》。
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条款,我只扫了一眼,血压就冲上了头顶。
“……入赘苏家后,顾今言须以苏家之姓为姓,忘其本宗……”
“……身、言、行皆需听从家主及主母吩咐,不得有半分违逆,否则家法处置……”
“……名下若有任何田产、财物,皆归入苏家公中,不得私藏……”
“……若被休弃,需净身出户,终身不得再娶,不得再踏入金陵城半步……”
这他妈哪里是赘婿文书?这分明是一份彻头彻尾的奴隶契约!每一条都在疯狂试探《人权法案》的底线。
“还磨蹭什么!”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摇着折扇,走了过来,用扇骨敲了敲桌子,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是苏家的远房表哥,钱枫,也是今天这事的见证人。更是我那未婚妻苏轻妩的狂热追求者。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看向了厅堂上首。
我的岳父,苏振海,一脸病容,气息奄奄地靠在太师椅上,眼神浑浊,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而他身边,坐着一个身穿素白长裙的女子。
她便是苏轻妩。
金陵城第一美人,也是苏家“锦绣布庄”的实际掌舵人。
此刻,她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她无关。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那苍白的嘴唇,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也觉得屈辱吧?为了挽救家族,不得不招一个废物赘婿,还得让他签下如此苛刻的文书来羞辱他,以此讨好某些人。
我懂了。
这场签约仪式,根本就是一场表演。演给某些真正想看苏家笑话的人看。
“顾今言,别给脸不要脸!”钱枫见我迟迟不动,语气越发不善,“能娶到轻妩表妹,是你这种穷酸几辈子都盼不来的好事!赶紧画押,别耽误了吉时!”
他一口一个“轻妩表妹”,叫得无比亲热,看向苏轻妩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占有欲。
我忽然笑了。
我的笑声很轻,却像一根针,扎破了这厅堂里紧绷的气氛。
所有人都愣住了。
柳如眉眉头一皱:“你个小畜生,笑什么?”
钱枫也眯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将手中的毛笔,轻轻放回笔架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然后,我抬起眼,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钱枫的脸上。
“我笑,原来苏家的门楣,就值这么几条霸王条款?”
我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属于法庭的质询语气。
“你!”钱枫脸色一变。
我没理他,转而看向我的丈母娘柳如眉,语气依旧平淡:“敢问主母,这份文书,是依据大乾王朝哪条律法拟定的?其中规定赘婿需改姓、财产全缴、被休后不得再娶,又是出自《大乾律》的哪一章,哪一款?”
柳如眉被我问得一愣,她一个内宅妇人,哪里懂什么律法。她只知道,金陵城里的赘婿,大多都是这么过来的。
“放肆!你一个上门女婿,还敢跟我谈律法?我们苏家的规矩,就是法!”她色厉内荏地吼道。
“哦?苏家的规矩大过大乾的王法?”我轻轻一句话,直接把一顶谋反的大帽子扣了过去,“这话要是传到官府,不知知府大人会作何感想?”
柳如眉的脸瞬间白了。
满堂宾客也开始窃窃私语。他们本是来看苏家笑话的,没想到这个看似窝囊的穷秀才,居然敢当众顶撞,还句句诛心。
一直沉默的苏轻妩,此刻也终于抬起了眼眸,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涟漪。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审视。
她一定在想,这个顾今言,怎么和传闻中那个懦弱无能的样子,判若两人?
钱枫见势不妙,立刻跳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好你个顾今言!伶牙俐齿!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想入赘,故意找茬!你是不是收了谁的好处,要来搅黄苏家的婚事?”
他这话,是想把水搅浑,给我扣上一个“商业间谍”的帽子。
够阴险。
可惜,他面对的是我。
我连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到那份《赘婿文书》前,拿起它,动作很慢,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想让我签,可以。”
我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钱枫脸上露出得意的冷笑,以为我终究还是怂了。
柳如眉也松了口气,重新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只有苏轻妩,眉头蹙得更紧了。她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她猜对了。
我拿着那张纸,转向钱枫,微微一笑:“不过,在签之前,我有些地方看不明白,想请教一下钱公子这位见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