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吉他破碎的回音还在别墅里盘旋，像一声凄厉的哀鸣。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主持人张着嘴，忘了台词。那对小生情侣缩在沙发上，像两只受惊的鹌鹑。过气歌手和他的网红妻子则是一脸看好戏的兴奋。
只有导演周航的反应最快。
「卡！快卡！」他通过对讲机疯狂地嘶吼，「切广告！马上切广告！」
直播画面瞬间被一个面膜广告覆盖。
但别墅里的摄像机还在转动，记录着这失控的一幕。
林菲菲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脸上的恐惧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就被一种极致的、近乎崩溃的委屈所取代。
「言澈……」她扑了过来，双手颤抖地抓住言澈的胳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她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听起来心都碎了。
那个尖利的声音却在言澈脑中疯狂叫嚣。
「疯子！你这个疯子！你想毁了我吗！你知道这把吉他多贵吗？你这个废物不仅吃软饭，还会败家！」
言澈垂下眼，看着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涂着精致指甲油的手。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觉得……很吵。
林菲菲见他不说话，哭得更凶了。她转向摄像机，仿佛在向全国观众控诉。
「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的……」她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他只是……他只是压力太大了……他想给我写一首新歌，但他觉得自己写不好，他对自己太苛刻了……所以他才……」
她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如此包容、如此善解人意的妻子。
即使是在丈夫“情绪失控”的此刻，她依然在为他找借口，维护他可怜的自尊。
多么完美的林菲菲。
多么感人的爱情故事。
言澈听着她漏洞百出的谎言，心里却掀不起半点波澜。
他只是很平静地，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掰开了林菲菲的手指。
然后，他后退了一步，和她拉开了距离。
这个动作，无声，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林菲菲的脸色，瞬间又白了一分。
「菲菲，你还好吧？」主持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要不……我们先休息一下？」
「不用！」林菲菲立刻拒绝了，她擦干眼泪，重新挂上那种坚强的笑容，「节目还要继续。我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影响大家。」
她转向言澈，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和警告。
「澈，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逼你。我们……我们先坐下，好吗？」
言澈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导演周航的身上。
周航正对着监视器，嘴角那丝掩饰不住的兴奋，被言澈尽收眼底。
他的心声也清晰地传了过来。
「太棒了！真是天助我也！情绪失控！暴力倾向！这个话题比秀恩爱劲爆一百倍！今晚的热搜榜单我预定了！林菲菲也别闲着，继续哭，继续演，把‘被家暴的隐忍贤妻’人设做死！收视率稳了！」
言澈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原来，在他的世界里，连崩溃，都可以成为别人收割流量的工具。
他忽然觉得很可悲。
不是为林菲菲，也不是为周航。
而是为那个曾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的自己。
「好了，言澈老师，菲菲老师，我们休息五分钟，调整一下情绪。」周航放下对讲机，换上一副关切的表情走了过来，「言澈老师，你刚才是不是太激动了？有什么事可以跟我们沟通，不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冷笑。
「沟通？你一个吃软饭的有什么资格跟我沟通？给我老老实实当你的道具，别给我惹麻烦。」
言澈看着眼前这个满嘴仁义道德，心里却肮脏不堪的男人，忽然觉得很无趣。
他不想再跟他们说任何一个字了。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扭曲，被利用，被变成另一场表演的剧本。
他转过身，走到了阳台上。
海风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散了别墅里那股虚假的、令人作呕的香水味。
他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无边无际的、灰蓝色的海面。
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那些心声，那些喧嚣，似乎都暂时被隔绝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他还没有遇到林菲菲的时候，他也曾像这样，一个人站在海边。那时候的他，一无所有，却拥有整个世界。他有一把破旧的吉他，和一堆写满了梦想的谱子。
他以为，他会永远那样下去，纯粹而热烈地爱着音乐。
直到林菲菲出现。
她像一道光，照进了他灰暗的生活。她告诉他，她爱他的才华，她愿意为他铺平所有的道路。
他信了。
他交出了自己的梦想，交出了自己的骄傲，交出了自己的全部，只为换取她口中的那句“我爱你”。
现在看来，那不是光。
那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闪闪发光的陷阱。
「澈。」
林菲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言澈没有回头。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菲菲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些许无力，「你闹够了没有？」
言澈还是不说话。
「言澈！」林菲菲的声音尖锐起来，「你听见没有！别跟我装死！你以为你砸了把吉他，就能威胁到我吗？我告诉你，你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你连条狗都不如！」
那些恶毒的咒骂，终于不再是心声，而是被她亲口说了出来。
言澈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着林菲菲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很轻，很淡的笑容，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和冰冷。
「林菲菲。」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这副样子，比你刚才哭的时候，要好看得多。」
林菲菲愣住了。
她完全没想到言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用再演了。」言澈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因为从现在开始，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
一个全新的、更加嘈杂、更加庞大的声音，像海啸一样，瞬间冲垮了他的脑海。
那不是林菲菲的，也不是周航的。
那是无数个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来自屏幕前的千千万万个观众。
那是他们的心声。
是弹幕的具象化。
「**！这个男的好拽啊！我喜欢！」
「笑死，他是不是菲菲的黑粉？故意来砸场子的？」
「这演技也太烂了吧？故作高冷？恶心。」
「心疼菲菲女神！怎么嫁了这么个玩意儿！」
「这男的一看就是不想过了，想靠炒作火一把吧？真不要脸！」
「快看他那个死人脸，我隔着屏幕都想给他两拳！」
「软饭男还敢甩脸子？谁给他的勇气？梁静茹吗？」
「菲菲快跟他离婚！这种男人不值得！」
「鉴定完毕，又一个想靠老婆上位的垃圾。」
「好心疼菲菲，节目结束后一定要好好的安慰她一下。」
成千上万的声音，像无数把淬了毒的刀子，密密麻麻地，扎进了言澈的身体里。
它们争吵着，叫骂着，评判着，用最恶毒、最轻蔑的语言，将他的行为、他的存在，钉在了耻辱柱上。
他前半生的卑微讨好，他后半夜的含泪创作，他每一次的忍让和付出，在这一刻，被彻底具象化，成了一个公开处刑的，全国人民的笑话。
他是个笑话。
一个活生生的，会喘气的，却没人把他当人的笑话。
言澈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身后的栏杆，才没有倒下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悲凉，从脚底升起，瞬间吞噬了他。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这样。
他所以为的爱情，是假的。
他所以为的婚姻，是假的。
甚至连他此刻的反抗，在别人眼里，也只是一场更加拙劣的、令人作呕的表演。
这个世界，就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
他看着眼前还在喋喋不休的林菲菲，看着别墅里那些各怀鬼胎的人，看着远处监视器后那张兴奋的脸。
然后，他又抬起头，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些在屏幕前对他指指点点、肆意辱骂的观众。
他的逆鳞，被他最爱，也最信任的人，被这个他曾经想要融入的世界，被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踩得粉碎。
不。
不只是粉碎。
是碾成了尘埃。
言澈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条濒死的鱼，在缺氧的环境里做着最后的挣扎。
林菲菲还在说。
「……言澈，你别以为我怕你，我告诉你……」
她说了什么，言澈已经听不清了。
那些嘈杂的观众心声，像魔音贯耳，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废物。」
「垃圾。」
「软饭男。」
「连狗都不如。」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忽然笑了。
起初只是无声地笑，肩膀在微微颤抖。
然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