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厚重的云层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沈家大院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渐浓的夜色里沉默着,唯有檐下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晚秋的寒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般的光晕。
林晚秋端着沉重的黑漆木盘,上面放着刚熬好的汤药。浓褐色的药汁在瓷碗里晃荡,散发出一股苦涩刺鼻的气味,这味道几乎浸透了她的衣衫,也浸透了她这五年来的每一个日夜。她低着头,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走向西厢那座最偏僻的院落——她名义上的夫君,沈家少爷沈逸轩的居所。
廊下的冷风灌进她单薄的衣衫,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已是深秋,她却还穿着夹棉的旧裙,袖口处甚至有些磨损发白。沈家是城中有名的富户,绸缎庄、米行开了好几间,可她这个少奶奶,却连件像样的过冬新衣都未曾有过。
“扫把星!克星!要不是你,我们沈家怎么会变成这样!”“连个蛋都下不出来的废物!娶你进门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婆婆陈氏尖利刻薄的咒骂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针,扎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习惯了,真的习惯了。从十五岁被卖进沈家做童养媳那天起,这样的责骂就如同三餐便饭,伴随着她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她本是城外农户之女,家境贫寒,父母早逝,跟着叔婶过活。叔婶嫌她是拖累,恰逢沈家要为据说“命格有缺”的独子沈逸轩寻一个“八字相合”的童养媳冲喜,见她模样周正,又肯干活,便用几两银子和一袋米,将她换进了这深宅大院。
初来时,她也曾怀着一丝微弱的希冀。毕竟,沈家少爷沈逸轩,曾是城里多少闺秀的春闺梦里人。他年少聪颖,风度翩翩。可现实却将她所有的幻想击得粉碎。她见到沈逸轩时,他已是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状态。听下人们私下议论,少爷是几年前受了一场极大的**,才突然变成这样的。
公婆沈老爷和陈氏,将这一切归咎于她的“命格”。他们说,是她这个“克星”进门,才彻底克疯了少爷,克得沈家运势不振。于是,所有的焦虑、失望、愤怒,都倾泻在了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身上。
及笄后,她被强行与神志不清的沈逸轩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烧,她顶着沉重的盖头,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上,心中满是恐惧与茫然。门被撞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药味扑面而来。盖头被猛地掀开,她看到了一张俊美却扭曲的脸,那双曾经清亮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空洞而狂乱。
“滚!都给我滚!”他嘶吼着,将桌上的合卺酒和果盘扫落在地,碎片四溅。他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神里没有半分新郎的喜悦,只有野兽般的暴戾和迷茫。“你是谁?是谁派你来害我的?!”
那一夜,她在他的疯言疯语和偶尔失控的推搡中度过,缩在床角,瑟瑟发抖,泪水浸湿了绣着并蒂莲的枕巾。憧憬中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原来只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座冰冷的牢笼。
五年了。整整五年。
她日复一日地伺候着疯癫的夫君,为他煎药、喂饭、擦拭身体,在他发病时忍受他的打骂和嘶吼。同时,她还要承受公婆无休止的责难。未能生育,成了她最大的原罪。陈氏请了无数大夫、神婆,灌了她数不清的苦药偏方,她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在陈氏看来,这更是坐实了她“无用”、“克夫”的罪名。
“我们沈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逸轩好好的前程都被你毁了,如今连个继承香火的子嗣都没有,你是要我们沈家绝后啊!”陈氏每次看到她,都恨不得用眼神将她凌迟。
脚步声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快到西厢院门时,两个端着水盆的丫鬟迎面走来,看见她,立刻交换了一个鄙夷的眼神,低声窃语起来。
“瞧她那晦气样,天天对着少爷,难怪少爷的病总不见好。”“就是,连个孩子都生不出,占着少奶奶的名分,还不如我们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林晚秋的耳朵里。她握紧了木盘的边缘,指节泛白,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不能有表情,任何一丝委屈或愤怒的流露,都会招来更恶毒的嘲讽和惩罚。她只能低下头,加快脚步,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伤人的话语隔绝在外。
西厢院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院子里比外面更加荒凉,几株枯树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地上落叶堆积,也无人打扫。这里,是沈家大院最被遗忘的角落,囚禁着疯癫的少爷,也囚禁着她这个不被期待的少奶奶。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沈逸轩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披散着头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他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若非那偶尔不受控制抽搐一下的手指,和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他依然可以看出昔日的清俊轮廓。
林晚秋放下木盘,端起药碗,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夫君,该喝药了。”
沈逸轩没有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习惯了这样的沉默,用勺子舀起一勺药,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就在勺子触碰到他嘴唇的瞬间,沈逸轩猛地一挥手,动作快得惊人。“哐当!”药碗被打翻在地,浓黑的药汁泼洒出来,溅了林晚秋一身,瓷碗碎裂成几片。
“毒药!你们都想毒死我!滚开!”他猛地站起来,双眼圆睁,布满血丝,脸上充满了惊恐和狂怒。他一把抓住林晚秋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
“夫君,是我,是晚秋啊!不是毒药,是治病的药……”她忍着疼痛和恐惧,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沈逸轩根本听不进去,他用力将她推开。林晚秋踉跄着后退几步,腰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桌角上,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让她瞬间白了脸,额头上渗出冷汗。
她蜷缩在地上,看着沈逸轩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步,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疯话。地上的碎瓷片和药汁狼藉一片,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身体的疼痛尚且可以忍受,但那种无时无刻不被当作灾星、被厌恶、被恐惧的氛围,那种在疯癫夫君身边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绝望,像无数细密的丝线,缠绕着她,勒得她快要窒息。
她看着沈逸轩狂乱的背影,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想起很久以前,在他偶尔清醒的短暂时刻,他曾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她,带着一丝困惑和歉意,对她说:“你……受苦了。”那是她在这冰冷沈家得到的,唯一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可那样的时刻太少,太短暂,短暂得如同幻觉,很快就会被更深的疯癫和折磨所淹没。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忍着腰间的剧痛,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狼藉。碎瓷片割破了她的手指,渗出血珠,她也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地上的药渍,仿佛要将这无尽的屈辱和痛苦,也一并擦去。
窗外,秋风呜咽,吹得窗棂咯咯作响。漫长的寒冬,似乎才刚刚开始。而她的春天,又在哪里?或许,永远也不会来了。她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心中一片死寂。这孤身只影,被困在牢笼中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