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那辆宾利，就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与香氛混合的气味，冷气无声地吹拂，将窗外的燥热与喧嚣隔绝得一干二净。我养母那辆骑了十年的二手电动车，车座被磨得发亮，夏天坐上去滚烫，冬天又冰冷刺骨，此刻却显得无比遥远而亲切。

一路上，苏琴试图找些话题，缓解车内尴尬的气氛。

“晚晚，你……喜欢听什么音乐？或者，喜欢看什么电影？”她问得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珍品，又像是在应付一个棘手的客户。

“都可以。”我回答得言简意赅。

我的冷淡让她有些无措，她只好转向林雪，立刻换上了一副慈爱的面孔：“小雪，你晚上想吃什么？妈妈让王姨给你做你最爱的佛跳墙好不好？”

“谢谢妈妈，妈妈最好了。”林雪的声音甜得发腻，她靠在苏琴的肩上，眼角的余光却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就是不知道姐姐吃不吃得惯，王姨的手艺很讲究的，用的都是顶级食材。”

我闭上眼睛，懒得理会她拙劣的挑衅。

林正安始终沉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偶尔通过后视镜看我一眼，眼神复杂难辨。他或许在想，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儿，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没有哭闹，没有欣喜若狂，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他看不透深浅。

车子穿过繁华的市中心，驶入一片静谧的区域。这里的每一栋别墅都像一座小小的城堡，掩映在繁茂的绿植之中。最终，宾利在一座气派的铁艺大门前停下，缓缓驶入。

一座巨大的白色别墅出现在眼前，带着浓郁的法式风情，门前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和一座精美的喷泉。这里就是林家，我本该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它很美，很宏伟，但却像一座华丽的博物馆，没有一丝烟火气。

一个穿着得体围裙的中年女人迎了出来，恭敬地接过苏琴手里的包：“先生，太太，小雪**，你们回来了。”

“王姨，这是林晚，以后就是家里的大**了。”苏琴的介绍带着一种公式化的郑重，“你带她去房间吧，就是之前小雪亲自帮忙布置的那一间。”

林雪立刻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是啊，姐姐，我一听说你要回来，就赶紧让妈妈把客房收拾出来了。我怕你不习惯，特意按照我最喜欢的风格布置的，希望你能喜欢。”

她特意加重了“客房”和“我最喜欢的风格”这几个字。

我跟着王姨走上旋转楼梯，踩在柔软昂贵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正对着林雪的房间。

王姨推开门，我差点被扑面而来的粉色闪瞎了眼。

粉色的墙壁，粉色的蕾丝窗帘，粉色的公主床，床上堆满了各种玩偶，梳妆台上摆着一套精致却幼稚的儿童化妆品。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甜蜜的牢笼，充满了不合时宜的天真和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施舍。

林雪这是在告诉我，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没见过世面、只能喜欢这种幼稚东西的土包子。

“姐姐，喜欢吗？”林雪跟了进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这些娃娃都是我最喜欢的，特意送给你的。你以前肯定没有玩过这么漂亮的娃娃吧？”

我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对王姨说：“谢谢，我很喜欢。不过，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把梳妆台换成一张书桌？大一点的，能放得下电脑和很多书的那种。”

王姨愣了一下，看向林雪。

林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我没有对她的“杰作”做出任何负面评价，甚至还道了谢，却用一个最实际的要求，彻底否定了她所有的小心思。我不是来这里玩娃娃的，我是来学习的。

“还有，”我指了指那张公主床，“床单和被套能换成纯色的吗？灰色或者白色都行。我对蕾丝有点过敏。”

我的语气平和，理由充分，让她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借口。林雪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当然可以，姐姐喜欢就好。”

她悻悻地离开后，我开始打量这个临时属于我的空间。我打开衣柜，里面挂满了崭新的连衣裙，都是和这个房间风格一致的蕾丝公主裙，吊牌还没拆。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却没一件是我会穿的。

苏琴和林雪，她们用自己想当然的审美，试图将我塑造成一个她们心中“失而复得”的、需要被补偿的、柔弱的洋娃娃。

可惜，我不是。

晚饭时间，我换了身自己带来的、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走下楼。巨大的红木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林正安坐在主位，苏琴和林雪分坐两侧。还有一个空位，在林雪的对面。

餐桌旁，还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气质清冷，五官深邃俊朗，和我那便宜父亲林正安有几分相似，却更显锐利。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全是外文的经济学著作，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想必，他就是林雪口中那个“哥哥”，林墨了。

见我下来，苏琴立刻皱起了眉：“晚晚，你怎么穿成这样？王姨不是给你准备了衣服吗？”

“那些裙子不合身。”我随口找了个理由。

林雪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委屈：“姐姐，那些可都是我帮你挑的最新款，难道你一件都看不上吗？”

我没理她，径直在那个空位上坐下，目光落在了林墨身上。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从书中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有好奇，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这个人，似乎比他父母和妹妹要难对付得多。

“哥，这是林晚姐姐。”林雪娇声介绍道，试图拉近我和林墨的关系，或者说，是在宣示她和林墨更亲近。

林墨“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看书了，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闷。苏琴试图教我一些所谓的“餐桌礼仪”，比如刀叉要怎么拿，喝汤不能出声。这些东西我并非不会，只是懒得在她面前表演。她的每一次指点，都像是在提醒我：你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晚晚，你以前在家里，都吃些什么啊？”林雪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肯定没有王姨做的菜这么精致吧？”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温柔地捅了过来。它不仅在贬低我的过去，更是在刺痛我养父母的心。

苏琴也附和道：“是啊，你那对养父母，就是普通工人，想来也给不了你太好的生活。以后来了林家，你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开口，爸妈都会满足你。”

她们一唱一和，将我养父母十八年的含辛茹苦，轻飘飘地定义为“给不了你太好的生活”。

我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们。

“他们是普通工人没错，但他们会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给我买最新版的习题集；我妈会每天五点起床，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热腾腾的豆浆和油条；我爸会在我每次考了第一名后，骑着他那辆旧单车，带我到城里唯一一家肯德基，给我买一个全家桶。”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餐厅里。

“菜也许不精致，生活也许清贫，但他们给了我他们能给的全部。对我来说，那就是全世界最好的生活。”

苏琴和林雪的脸色都变了。她们没想到，我非但没有为自己“贫穷”的出身感到自卑，反而如此坦然，甚至带着骄傲。

林雪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放下刀叉，委屈地看着林正安和苏琴：“爸爸，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关心姐姐。姐姐是不是觉得，我抢了她的位置，所以对我有意见？”

她又开始故技重施。

苏琴立刻心疼地搂住她：“小雪你别多想，晚晚她刚来，还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

她转向我，语气带上了明显的责备：“林晚！小雪是好心关心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养父母对你好，我们知道了。但你现在是林家的女儿，要分得清主次，不要总提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和事，免得让人笑话。”

“上不了台面？”我轻轻重复着这几个字，一股冷意从心底升起。

这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在她眼里，养育了我十八年的父母，只是“上不了台面的人”。

我笑了，笑得有些凉。

“你们说得对，我是该分得清主次。”我看着林正安和苏琴，目光清澈而锐利，“所以，那一百万，你们给了吗？”

餐厅里瞬间死寂。

林正安握着筷子的手一顿，苏琴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林雪也停止了啜泣，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们以为我会感激涕零地接受他们的“补偿”，或者羞于谈钱。却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地、在饭桌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件事摊开来说。

一直低头看书的林墨，也终于再次抬起了头，目光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探究，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迎着他们的目光，继续平静地说道：“你们用一百万，买断我过去十八年的人生，要求我的养父母从此不再‘打扰’我。这份‘交易’，清晰明了，很符合林先生的商人本色。”

“我同意回来，就是接受了这份交易。所以，从我踏进这个家门开始，我就只是林晚，林家的女儿。至于那对‘上不了台面’的养父母，”我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会像你们希望的那样，和他们划清界限。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我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苏琴和林正安的脸上。

是他们，亲手用钱划下了这条界线。此刻，我不过是把这条线摆到了明面上，他们却露出了难堪和羞恼的神情。

苏琴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正安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林雪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完全呆住了。

“很好。”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是林墨。

他合上了书，用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然后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赞许。

“逻辑清晰，权责分明。欢迎回家，林晚。”

说完，他站起身，对着林正安和苏琴微微颔首：“我吃完了，你们慢用。”

然后，他便径直上楼了，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林雪一眼。

餐厅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和一桌子逐渐冷却的精致菜肴。

林雪的脸色惨白如纸。林墨的反应，无疑是对她最大的打击。

我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毫无波澜。

这一局，我又赢了。

而且，似乎还收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有趣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