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清楚了?”
沙哑的声音在烟雾缭绕的包厢里响起,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说话的是个光头,后颈纹着一条狰狞的蝎子,他叫“蝎子”,是这片地下拳场管事的。他眯着眼,浑浊的眼珠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球,上下打量着我,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包厢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一种说不清的腐败气味,熏得人头晕。厚重的窗帘拉着,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只有头顶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投下惨淡的光晕,把蝎子那张坑坑洼洼的脸照得更加阴森。
“嗯。”我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音节。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破旧牛仔裤的边缝,布料粗糙的触感提醒着我现实的冰冷。
蝎子嗤笑一声,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小子,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能吃这碗饭的料。知道‘黑拳’两个字怎么写吗?上了那个台子,签了生死状,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打死打残,各安天命,懂?”
他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烟雾扭曲着升腾,模糊了他脸上残忍的笑意。
“懂。”我迎着他的目光,强迫自己站直,脊梁骨挺得像根标枪,尽管胃里翻搅得厉害。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林晚躺在病床上,苍白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行!”蝎子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油腻的玻璃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份厚厚的、边缘都卷了毛的合同,“啪”地甩在油腻腻的桌面上。“五年。打满五年,或者……提前被人抬下去。”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钱,一次性给你六百万。够不够填你那窟窿?”
六百万。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猛地一缩。足够救晚晚的命,足够还清那该死的债务,甚至……还能剩下一点,让她以后的日子不至于太艰难。
代价是五年,或者我的命。
“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
蝎子把一支廉价的圆珠笔推到我面前。笔身冰凉,带着滑腻的触感。
我拿起笔,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合同上密密麻麻的条款像无数扭曲的黑色小虫,在我眼前晃动。那些“生死自负”、“伤残概不负责”、“不得反悔”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怎么?怂了?”蝎子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要滚蛋趁早!老子没工夫陪你耗!”
怂?
我闭上眼。眼前不是这肮脏的包厢,不是蝎子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是林晚。是她第一次对我笑时,眼角弯起的弧度;是她熬夜做方案时,台灯下专注的侧脸;是她生病时,靠在我怀里,小声抱怨药太苦的依赖……
还有那张惨白的诊断书。
“三个月……”
医生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猛地睁开眼,所有的犹豫、恐惧都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碾碎。我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手腕用力,笔尖重重落下,在乙方签名栏上,划下“陈沉”两个字。
力透纸背。
像签下自己的卖身契,也像签下一份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痛快!”蝎子一把抽过合同,满意地弹了弹纸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旅行袋,随手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喏,规矩,先付一半。剩下的,等你打完第一场,还能站着下来再说。”
拉链拉开,里面是一捆捆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百元大钞。刺目的红色,像血。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坚硬的纸币边缘。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重量压在心口。
“钱,怎么给她?”我抬起头,声音嘶哑。
蝎子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我这问题有点意思:“放心,我们做事有规矩。保证干干净净,查不到你头上。就说是……匿名慈善捐助?或者哪个瞎了眼的投资人突然良心发现?”他嘿嘿地笑起来,带着残忍的戏谑。
“别让她知道是我。”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永远别让她知道。”
蝎子收敛了笑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随即又变成那种看透世情的冷漠:“行。拿钱办事,不问缘由。这钱,明天就会‘合理合法’地打到她公司账户,足够她手术和还债。至于你……”他上下扫了我一眼,“今晚就跟我走。场子不等人。”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袋钱。
那是晚晚的命。
也是我亲手斩断的,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拎起那个沉重的袋子,肩膀被压得一沉。我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隔绝光线的包厢门。外面走廊昏暗的光线涌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没有回头。
身后,是蝎子重新点燃香烟的“啪嗒”声,和一声模糊不清的嗤笑。
“又一个找死的。”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手术很顺利。
医生朋友老周亲自操刀。他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
麻药针头刺入脊椎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液体迅速蔓延开,下半身很快失去了知觉。意识却异常清醒。头顶的无影灯白得刺眼,像天堂投下的审判之光。
我能感觉到手术刀划开皮肉的微凉触感,并不疼,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剥离感。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被生生从我身体里取走。
“放松,陈沉。”老周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担忧,“很快就好。”
我闭上眼,努力不去想那冰冷的器械在我体内操作的感觉。脑子里全是林晚。
她应该已经收到那笔“天降横财”了吧?她会是什么表情?惊喜?难以置信?还是……会有一点点怀疑?
不,她不会怀疑的。她那么聪明,但在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时,谁还会去深究稻草的来处?
老周的动作很稳,很利落。但我能感觉到一种深沉的疲惫感,从他隔着橡胶手套传递过来的指尖。为了安排这场秘密手术,他承担了多大的风险?
“老周……”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微弱。
“别说话,保存体力。”他低声喝止,语气不容置疑。
时间在冰冷的手术室里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我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空虚感,仿佛身体里某个重要的部分被永久地移除了。紧接着是缝合的细微牵拉感。
“好了。”老周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很成功。你的左肾……已经在林晚身体里了。”
左肾……
我的……在她身体里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奇异的满足感交织着涌上心头,冲得我眼眶发热。
晚晚,活下去。用我的命,活下去。
麻药的效果在退去,伤口开始传来一阵阵钝痛,像有火在灼烧。但这痛楚,却让我感到一种近乎残忍的真实。
我被推回病房。单人病房,很安静,是老周特意安排的。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身体虚弱得厉害,连抬一下手指都费力。伤口处的疼痛越来越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提醒着我刚刚失去了什么。
老周走进来,摘下口罩,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倦容,眼下的乌青很重。他走到床边,看了看监测仪器的数据,又检查了一下我的伤口。
“感觉怎么样?”他问,声音放得很轻。
“死不了。”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吸了口冷气。
老周叹了口气,拉了把椅子坐下,沉默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痛惜,有不解,更多的是沉重的无奈。
“值得吗,陈沉?”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把自己卖进那种地方,还……还切了自己一个肾?就为了不让她知道?让她恨你一辈子?”
值得吗?
这个问题,蝎子问过,老周问过,我自己也问过自己千万遍。
我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雨点开始淅淅沥沥地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老周,”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如果躺在那里的是嫂子,你会怎么做?”
老周猛地一震,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低下头,双手用力搓了搓脸,再抬起头时,眼圈有些发红。
“钱……已经按你说的,匿名打到林晚公司账户了。足够手术和还债,还能剩不少。”他转移了话题,声音有些哽,“她……恢复得很好。新肾和她身体融合得非常好,几乎没有排异反应。医生说,是个奇迹。”
奇迹……
是啊,配型是奇迹,手术成功是奇迹。
可这奇迹的代价,只有我和老周知道。
“那就好。”我闭上眼,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疼痛。“那就好……”
病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雨声淅沥,还有监测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老周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等她出院。”我睁开眼,看着惨白的天花板,“远远地……看她一眼。确定她没事了,我就走。”
“那地方……是吃人的。”老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恐惧,“五年……陈沉,你撑得住吗?”
撑得住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没有退路。
“总得试试。”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为了她……能好好活下去。”
老周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我去给你拿点止痛药。你……好好休息。”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陈沉,保重。”
门轻轻合上。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
伤口在疼,一阵紧过一阵。
但更疼的,是心口那个地方。
那里空了一大块,比失去一个肾,还要空荡,还要冷。
我知道,从签下那份合同,从躺上这张手术台开始,那个叫陈沉的男人,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具为了还债、为了赎罪、为了守护一个永远不能言说的秘密而行走的躯壳。
晚晚,好好活下去。
带着我的肾,带着我的命。
忘了我。
恨我。
只要……你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