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下九流巷。
这个名字仿佛自带一种腐朽破败的气息。
当沈曦那辆价值不菲的辉腾缓缓驶入巷口时,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里像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
道路狭窄坑洼,两旁的楼房低矮破旧,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空中像蜘蛛网一样缠绕着各种电线,晾衣杆从窗户里肆无忌惮地伸出来,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食物的混合气味。
沈曦皱着眉下了车。
他身上的高定西装,脚下的手工皮鞋,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周围的居民们投来好奇、探究甚至带着一丝警惕的目光。
他就像一个闯入贫民窟的王子,浑身都散发着“不属于这里”的气息。
沈曦无视了那些目光,按照照片背后的地址,开始寻找。
三十七号。
巷子很深,七拐八绕,像一个迷宫。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他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那个挂着“37”号铁牌的小院。
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上面还贴着已经褪色的春联。
沈曦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角落里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艳。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院子中央的小马扎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小刷子,专注地清理着一个……假肢。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款式,金属支架已经有些生锈。
听到脚步声,老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他的左边裤管空荡荡的,一直垂到地面。
“你找谁?”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请问,这里是下九流巷三十七号吗?”沈曦问道。
“是啊。”老人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沈曦,“看你这身打扮,不像住这儿的人。走错了吧?”
“我找人。”
沈曦拿出那张黑白照片,递了过去。
“您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
老人接过照片,凑到眼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忽然,他的手抖了一下。
“你……你是……阿山的什么人?”
阿山?
沈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爷爷,沈万山。
“他是我爷爷。”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把照片还给沈曦,叹了口气。
“一晃都四十年了……没想到,他孙子都这么大了。”
“您认识我爷爷?”沈曦心中一动。
“何止是认识。”
老人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裤管,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我这条腿,就是给他弄没的。”
沈曦的心猛地一沉。
是仇人?
苏晚让他来这里,难道是想让他看爷爷当年的仇家?
“当年,阿山还是个愣头青,带着我们一帮穷兄弟,想在这南城闯出个名堂。”
老人陷入了回忆,眼神变得悠远。
“那时候,南城的码头被青龙帮把持着,我们想去揽活,就得给他们交保护费。”
“阿山不服,说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要给他们。”
“结果,就跟青龙帮的人打了起来。”
老人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一架,打得很凶。我为了护着他,被对方带头的一刀砍在了腿上。”
“后来,腿就废了。”
沈曦的心揪了起来。
他无法想象,那个如今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爷爷,曾经也有过那么狼狈和凶险的过往。
“那后来呢?”
“后来,阿山背着我跑了十几里路,把我送到了医院。他跪在医生面前,求医生救我。医药费,是他挨家挨户磕头借来的。”
老人顿了顿,继续道:“从那天起,他就变了。”
“他开始学着低头,学着敬酒,学着送礼。他用我们这帮兄弟的血汗,还有他自己的尊严,一点点铺出了一条路。”
“青龙帮的老大,喜欢听戏,他就去学戏,在人家寿宴上唱了一出《霸王别姬》。”
“管事的工头,儿子生病没钱治,他把自己的房子卖了,把钱塞给人家。”
“恒通建材的老板,当年还是个小包工头,因为偷工减料要被人打断腿,是阿山出面,一个人扛下了所有事。”
听到“恒通建材”四个字,沈曦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李恒宁愿付三倍违约金,也要撕毁合同。
那不是生意。
那是在还债。
还一条四十年前的,救命之恩。
“他用这些‘人情’,编了一张大网。网住了所有能帮他的人。”老人看着沈曦,目光深邃,“孩子,你爷爷那座大楼,不是水泥盖的,是拿命,拿尊严,拿无数人的人情债换来的。”
“你现在想把这栋楼拆了,重建一栋干干净净的玻璃大厦。”
“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当年跟着他,把自己的血肉砌进墙里的人,该怎么办?”
沈曦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感觉自己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冰冷。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进行一场商业上的革新。
却从没想过,在这冰冷的商业数字背后,是如此沉重和滚烫的人情纠葛。
他想推倒的,不是一栋旧楼。
而是一个时代,和那个时代里无数人的命运。
“那我该怎么办?”沈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晨曦计划”产生了动摇。
老人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守着旧时光的糟老头子。”
“路,要你自己走。”
说完,老人便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用小刷子,一点一点,仔细地清理着那条陪伴了他四十年的假肢。
仿佛那不是一条冰冷的铁腿,而是他最珍贵的伙伴。
沈曦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他转身,默默地离开了这个小院。
走出下九流巷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巷口的霓虹灯亮起,将他那辆昂贵的辉腾映照得更加格格不入。
他坐进车里,却没有发动。
他拿出那张照片,看着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忽然明白了爷爷那句话。
“朝阳再盛,也暖不透隔夜的石头。”
那些石头,就是这些用人情和恩义凝聚起来的人。
他们的心,早已在四十年的风霜里,被一个叫“沈万山”的人捂热了,也捂硬了。
他这个初升的“朝阳”,根本照不进他们心里去。
这场赌局,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他拿出手机,准备给爷爷打个电话,承认自己的失败。
就在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是二叔,沈天成。
“阿曦!你现在在哪?快来第一医院!老爷子……老爷子他不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