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顾淮清向我提亲的第五日，瞎了眼。中秋宫宴，我的未婚夫顾淮清当着满朝臣属的面，

抱走了他的表妹叶芙。我急忙跟上，担心又被单独丢下，摸索中被桌案绊倒。

顾淮清头也没回，已经走远了。我前后无据，摔倒磕碰到的位置由疼痛慢慢变得麻木。

茫茫黑暗中，心一点点凉透，耳边还回荡着他走前的话：「舍妹体弱，近日多次遭逢意外，

恐生惊惧不能独自回府，恕草民先行告退。」是了。因着前些时日将我忘在枫山一夜，

叶芙为了向我赔罪，请我湖心品茗。不料顾淮清为了扶没站稳的她，将我撞下湖里。

被家丁救上来的我宛如水鬼，将她吓着了。又在今日给我布羹，故意将羹碗放在案沿，

想我眼盲摸索时打翻，谁知没放稳，烫着了自己。是够惊惧的。可笑。原来这大殿之内，

竟不止我一个是瞎的。1今夜中秋宫宴。本是顾淮清托了我祖父的关系，

进宫向陛下献月夜图。那幅月夜图，我早告诉过他，世上已没有此图了。

叶芙不知从何处为他寻了一幅献上。才有今夜这一遭。宫里安排了人送我出宫，

不料顾淮清连马车也未曾给我留。我坐在宫里安排的车里，

脑海中走马灯般浮现瞎了的这二百多天。桩桩件件，头脑和心都前所未有的冷静。

回到上官府时，顾淮清的丫鬟知秋正等在府门外。她热络地迎上来，扯着我往门里走，

不顾我骤然被扯得一个踉跄：「上官**！公子说，他就知道宫里定会送上官**出宫的，

叫我来这等着。公子果然没说错！表**今日为您布羹伤了手，公子让您也不必太过自责，

改日向表**赔个礼就是了。」我认真数着脚下台阶，未曾应答。我的侍女迎夏匆忙赶来，

接过搀扶着我的手臂。迎夏这个名字，还是顾淮清取的。他说迎夏知秋，便如我俩，

珠联璧合。我在门前站定，轻声道：「迎夏，你日后还是叫回珠珠吧。我想了想，

迎夏这个名字确是不若珠珠悦耳。」小丫头欢欣鼓舞：「太好了，**！」。

我这才微微扬声，朝身后道：「你家公子和叶**今日的作为，我记清楚了。

让你家公子在家好好等着吧。」我牵着珠珠，往卧房走去。不理会身后定然僵硬难看的脸色。

母亲听闻了今日宫宴的事，早早等在家中。此刻正愤怒不已，

连世家主母的端庄自持都顾不得。「月儿，你爹早就说过，那顾家商贾之流，唯利是图。

从前瞧着对你倒还有几分真心，可自从他那个表妹上京，这一年让你吃了多少苦。

你怎么就不明白？念着与他那青梅竹马的情谊，非要……」说着，她的声音便带着哑意，

开始颤抖。「要不是因为他，你的眼睛也不会……今日他竟敢如此行事！让你沦为洛京笑柄！

」母亲重重地拍下桌子，语气坚定道：「不论你今日同不同意，

我定要为你退了顾家这门婚事！」我摩挲着顾淮清送我的信物，一枚四方镂空，

中间雕成毛笔形状的玉佩。下定决心，轻声说了句：「好。」隔日，母亲清点了礼单，

要去为我退婚。顾淮请却不愿意，同母亲细数我们少时的经历。道昨日种种是他疏忽，

日后定加倍爱护我。声泪俱下，字字句句都道对我一片真心。母亲干坐半日，悻悻而归。

我听着珠珠的回禀，只觉荒诞。真心么？或许曾经是有的。

顾家为了让这一代的顾淮清走科举之路，努力接近各大世家，

甚至在他出生后将宅邸迁到了清河巷。与我家相隔不过百步。那时他也曾冒雪数里，

只为折一支雪梅赠我。因我爱月，便在西山上为我建造了一座赏月亭。

我的愿望是成为天下第一的画师，他说待到那时，就将这亭改作画师亭。我们青梅竹马，

彼时人人称颂：顾家公子诗作一绝，上官**画技无双。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是如今……我拍了拍母亲作安慰，轻声道：「明日，我亲自去退。」2我踏进顾家门时，

身后跟着四个父亲派来的家丁。顾淮清闻声忙来搀扶我，举止温柔。一如从前。

他扶着我在厅堂坐下。我正要开口：「我今日……」一盏温茶，递到了我嘴边。

顾淮清语气亲呢：「砚月，先喝点水。」我皱着眉撇开头。却听得扑通一声，

他在我身前跪下了。我很是震惊，他从未有过如此低姿态的时候。心中生出些不忍。「砚月，

我对不起你，我……」外面突然传来知秋的呼喊声：「公子！公子！表**说她手疼，

疼得不行，都哭了！您快去看看吧！」顾淮清迅速起身，慌张间打翻了搁在一旁的茶盏，

沾湿我的衣袖。「怎么会？！不是都用了药了吗？」听着迅速走远的脚步声，

那点隐隐的不忍也湮灭了。我笑了笑。「珠珠，我们也去看看。」未及靠近房门，

我已经听见里面的动静。叶芙**着，顾淮清许是围在她身边，轻声哄着。叶芙突然开口，

委屈道：「淮清哥哥，都是我不好，你不该给我用那灵芝的。姐姐没了它治眼睛，

岂不是会怪罪于你。」顾淮清声音轻柔：「无妨，我已同她道过歉。药之后会再为她寻的，

何况她的眼睛已瞎了这许久，不急在这一两日。」语罢，又听闻一声嗤笑，

他又道：「你这烫伤，本也是为她受过，让与你也是应当的。」我恍然大悟。

原来前面那一跪，是因为挪用了我用来治眼睛的药。父亲给了重金，

让顾家商行找了半年才寻得的灵芝。我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抬步跨进房门，

声音冰冷：「为我？真是可笑。顾淮清，你可还记得我是怎么瞎的？」

3顾淮清上门提亲的第三日，带着药材来找我。他母亲病了，日常需要用他亲手熏制的药包，

他近日事务繁忙，又要安置前来投奔的表妹，实在分身乏术。他请我帮忙为他母亲熏制药包。

此事原交给下人做也可，他又道我即将过门，也算是为未来婆母尽一份孝心。我应了。

熏了两日，我的眼睛突然就看不见了。后来才知，是叶芙调换了药材。

想是没料到我突然出现，两人都有些惊愕。顾淮清此刻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鼠，

陡然发怒：「那件事早就与你解释过了！芙儿她是不小心的，

她刚上京就为了我献月夜图一事奔波，有所疏忽也是难免！你便这般计较，不容于她吗？」

他怒音一顿，又生出些讥讽：「此事原也是你的错。你上官家几代书香，书画珍藏不止千卷，

何至连一幅前朝的月夜图都找不到？你就是不愿帮我罢了！否则，

何须表妹奔波为我寻来此图！」我心中一片冷然。我擅丹青，尤爱画月。前朝张颐的月夜图，

我曾经确实有的。只是一次临摹时，打瞌睡不小心将它烧了。世间再无月夜图真迹，

我也只剩一幅摹本罢了。即便我仿得极好，可若是拿去宫宴献礼，那就是欺君之罪。

我不知叶芙的月夜图是哪来的，何况她献上图时，我已经瞎了。我懒得再与他纠缠，

道明今日来意：「既如此，你我就此解除婚约。我便不再追究灵芝之事。」

我将庚帖和玉佩摔在他眼前。叮当几声脆响，想必是玉佩碎了。叶芙的**突然停了一瞬，

随即又换成闷闷的呜咽。顾淮清突然又换了语气，过来拉着我的手，声声切切：「砚月，

我不是追究你，你莫使性子，我们很快就要成婚了。即便你再也无法复明，我也不会介意的，

你不能再作画，以后我为你作。」我觉得恶心。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扶着珠珠站稳。

让家丁直接去顾淮清书房找我的庚帖和信物。从小一起长大，我自认为很了解顾淮清。

却从未用心看透过这个人。如今眼瞎了，心却终于清明。家丁找到了我的庚帖，

却没找到另一枚玉佩。罢了，我也不想要了。家丁还拿回来一些信封，道是字迹娟秀，

以为是我的，便一并拿了。我让珠珠上前查看，她支支吾吾地念不出来。片刻，

忸怩着凑近我说，是女子写的情诗，其中还有一些是顾淮清的字迹。我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笑自己蠢。接过那些信，朝着顾淮清狠狠砸了过去，然后转身。「走。」珠珠扶着我，

低声道：「**，那灵芝？」我脚步一顿，朝家丁道：「明日让福叔带着账簿去顾氏药铺，

取回买灵芝的银子。三千两，让叶**补上吧。」4闹到这种境地，

我自以为与顾淮清到此为止了。没过几日珠珠却从外面听闻，

顾淮清带着我送他的玉佩在诗社为我作诗。我过去时，里面的赞颂之声不绝于耳。

有人道：「顾兄诗才斐然，对上官**的情谊更是可表日月啊！」众人纷纷附和：「是啊！」

「才子佳人，真是羡煞旁人！」看见我，顾淮清拨开人群来搀扶我：「砚月，你来了。」

将我领到里面，他突然退后两步，长长一揖，扬声道：「宫宴还有后来之事，

我实在对不住你！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向你致歉，砚月，请你原谅我罢！」我垂眸不语，

看不见他此刻如何神态，只觉周遭嘈杂。顾淮清维持着躬身姿态，良久，

有人为他不平：「上官**，那日之事我等也有所耳闻，淮清兄也是一时护妹心切，

必不是故意冷落你。他今日如此放下身段，你就莫要计较了。」

还有人小声私语：「女子善妒……这上官**已然瞎了，顾兄还为她做到如此……」

我握住珠珠搀扶我的手臂，勉力站稳。那些言语和目光，针芒般落在我的身上，不见血，

却隐隐地刺疼。我极力镇定道：「想必诸位还不知道，顾淮清心属之人实乃表妹叶芙。

我失明多日，他二人早已暗通款曲，为了叶芙甚至侵吞了我父亲重金为我寻得治眼睛的药。

如此，我也只能成全他们，我与顾淮清已然退婚，此后再无干系！」

我捏捏珠珠的手：「将那玉佩收回来，砸了！」顾淮清急声制止：「砚月！你误会了！

我与表妹并无……」我打断他：「你写给叶芙那些情诗，我可一字一句记得清楚，

要我念给大家听听？」顾淮清的话戛然而止，却死死攥着玉佩，不让人拿走。珠珠与我说罢，

气愤不已。也罢，我与他再无挽回的可能。身后嘈杂声更甚，

多了许多议论顾淮清与叶芙的声音。我缓步向外走，走出这片沉沉的泥淖。我无法再作画，

但黑暗使我对声音更加敏锐。我对抚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日，在去琴社时，

偶然结识了偷偷出宫的八公主。八公主爱琴也爱画，我们一见如故。

她为我从皇宫秘库寻来了灵芝，我的眼睛终于得以复明。

在无尽黑暗中踽踽独行二百多个日夜后。我无比珍惜失而复得的光明。

恨不得每天都画一幅新作。八公主对我的画赞不绝口，渐渐地我在洛京又传出了新的美名。

我离天下第一画师的愿景越来越近，都快忘记了世上还有顾淮清这个人。直到，

我照常出宫回府，马车经过定安桥时，被人拦下。我看着眼前拦路的人，感到没来由的陌生。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沉声质问：「你为何从宫里出来？她们说你与我退婚，

是为了嫁入二皇子府，可是真的？」她们？我看了眼叶芙，她眼神惊异，

对上我的视线后迅速移开。我无声笑了笑。「与你何干？」5顾淮清愤怒不已，

顾不得维持道貌岸然的才子形象，指着道：「你……枉你上官家清流门第，

你竟如此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竟与皇子苟且……」我沉声打断他的话：「顾公子！

污蔑皇室可是重罪！」顾淮清惊觉失态，面色涨红。叶芙亲昵地挽着他手臂，

望着我柔声道：「砚月姐姐的眼睛可是好了？上次姐姐走后，

丫鬟说我那未用完的灵芝少了一些……」说着又神情失措地住了口，

看了眼顾淮清轻声道：「这药原就是姐姐的，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顾淮清方才发现我已复明，恶狠狠盯着我，面色变换。良久，嘲讽道：「不问自取是为偷，

不知上官大**竟也会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他狠狠地将那玉佩丢进河里，径直转身，

扬声道：「你这等品行不端的女子，怎配入我顾家的门！」不少路过的百姓远远驻足，

指指点点。我气极反笑。一道清亮欢脱的声音突然追来，是八公主的侍女兰音：「上官**！

陛下赐给您的砚您忘记带走了！公主特地让我送来！」前日我与八公主在御花园作画，

偶遇陛下。陛下赞扬我画的牡丹艳而不俗，将其赠与了皇后，之后赐下了这方砚台。

我福了福身道：「多谢八公主！」兰音又道：「公主还着我带回今日未完的画卷，

她要亲自完成。」我令珠珠从马车内取出一幅未完的画卷，交给了兰音。

顾淮清一行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一旁的知秋盯着兰音手里的卷轴，眼神奇异。

看着她的神情，我心中一动，有些不安的猜测呼之欲出。顾淮清则死死盯着珠珠手中的端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