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流在奔涌。
冰冷的,决绝的,像一条解冻的铁河,冲刷着我意识的堤岸。
我能感到她的存在,就在通道的另一端。
很近。
又很远。
我站在我们的小阁楼里,站在我为她创造的永恒日光下,等待着。
等待她睁开眼,给我一个我梦见了无数次的拥抱。
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一秒,或是一万年。
我只是等待。
直到……那轮我亲手挂上去的太阳,忽然闪烁了一下。
非常轻微,像风中烛火。
我皱起眉。
系统应该绝对稳定才对。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
光线明灭,整个世界的色调在我眼前疯狂跳跃,从温暖的金色,瞬间跌入冰冷的青灰。
阳台上,那盆永不凋谢的薄荷叶,边缘开始蜷曲,发黑,像是被看不见的霜打了。
墙上那幅星空画,群星开始紊乱,流动,汇聚成一个狰狞的、尖啸的漩涡。
不对。
这不对。
我试图用我的意志去稳固这一切,去修复这些崩坏的细节。
但我的力量,像泥牛入海。
一股更强大的,充满怨恨与绝望的力量,正在从这个世界的底层渗透出来,腐蚀着我设定好的一切。
这不是简单的系统排异。
这是……拒绝。
是她,在拒绝我。
“晚晚?”
我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显得异常干涩。
无人回应。
只有那只她最喜欢的蓝色马克杯,毫无征兆地,从桌上滑落。
“啪!”
一声脆响,在死寂中炸开。
碎片,却没有停留在地面。它们悬浮起来,像一群被惊扰的黑色飞蛾,绕着我盘旋。
每一块碎片,都映出我扭曲的、错愕的脸。
为什么?
我为你创造了完美的世界!没有黑夜,没有病痛,没有别离!
你为什么不来?
你还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那个“影子”?它污染了你的核心,让你畏惧一切?
一定是这样。
我握紧拳头,调动全部精神力,试图将这些异象强行抹除。
“给我……复原!”
太阳猛地爆发出强光,一瞬间压制住了所有的灰败。
薄荷叶重新变得翠绿。
星空恢复了静谧。
地上的杯子碎片,也融化、重组成完好的模样,静静躺回桌上。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空气里,多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和腐朽混合的气味。
我最讨厌的气味。
是医院的味道。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间我为她准备的画室。
那里,本该是我送给她最完美的礼物。
现在,却成了异变的源头。
我一步步走过去,推开门。
画室里,没有我准备的向日葵。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我从未见过的画。
或者说,那不是画。
那是一扇窗。
一扇通往地狱的窗。
窗外,是无尽的黑暗。黑暗中,悬浮着无数破碎的画面。
她躺在冰冷的检查台上,惨白的灯光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林医生穿着白大褂,拿着一份报告,嘴唇在开合,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但她的眼神,我看见了。
那不是我记忆中,任何一次她看我的眼神。
那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画面一转。
她坐在我们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我看不清。她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那个动作……
那个我从未在意过的动作!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最后一个画面。
也是最清晰的一个。
悬崖边。
两个小小的背影。
那幅我亲手毁掉的画!
它又出现了!带着十倍、百倍的怨念,重新烙印在我创造的世界里!
这一次,我看得更清楚了。
那两个背影,不是别人。
是童年时的我,和童年时的她。
可我们……我们根本不是青梅竹马。
我胸口那股被背叛的绞痛,猛烈袭来。
谎言。
一切都是谎言!
从我们相遇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不……”
我喃喃自语,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我创造的世界,是基于我们共同的记忆。
如果记忆是假的……
那这个世界……
“轰隆——”
一声巨响,整个阁楼开始剧烈摇晃。
天花板裂开巨大的缝隙,那轮我引以为傲的太阳,正在被黑暗吞噬。
金色的光芒哀嚎着,挣扎着,最终被彻底熄灭。
永恒的白昼,结束了。
无边的黑暗,降临了。
我脚下的地板寸寸碎裂,化为虚无。我不断下坠,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渊。
在我身边,无数个“苏晚”的幻影浮现。
她们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在画画,有的在看着我。
每一个,都是我记忆中她最美的样子。
然后,她们的脸开始扭曲,腐烂。
皮肤下,钻出黑色的线条,像虫子一样蠕动。
她们变成了“影子”。
无数个“影子”,将我层层包围。
她们不再低语,而是用同一种声音,发出刺耳的尖啸:
“骗子!”
“都是你的错!”
“放我走——!”
那声音,不属于任何人。
那是苏晚所有痛苦、绝望、怨恨的**体。
它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我的大脑。
我的世界,我的爱,我的偏执,我为她重塑的一切……
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系统检测到了致命的精神冲击。
保护机制被强制启动。
一股巨大的排斥力将我包裹,将我从这个崩塌的世界里,狠狠地甩了出去!
……
“警报!警报!神经耦合过载!生命体征异常!”
“意识连接强制中断!”
刺耳的电子音,将我从混沌中拽回现实。
我猛地睁开眼,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像火烧一样疼。
工作室里,红色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将我的脸映得一片狰狞。
我踉跄着,从连接椅上摔下来,扑到苏晚的维生舱前。
舱内,她依旧安静地躺着。
那张美丽的脸庞,平静得像一湖死水。
可旁边监控她生命体征的屏幕上,那些原本像地平线一样平直的线条,此刻却变成了狂乱的风暴!
她的心率,她的血压,她的脑波活动……
全部都在以一种不可能的幅度剧烈跳动!
这不可能!
一个脑活动近乎为零的植物人,怎么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
我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以为的拯救,从头到尾,都是我的自以为是。
我建造了一个金色的牢笼,试图囚禁她的灵魂。
可她的灵魂里,藏着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黑色的地狱。
而我刚才,亲手打开了地狱的门。
“晚晚……”
我伸出手,想要触摸维生舱的透明罩,指尖却在半空中僵住。
我看到了。
全部。
悬崖边的背影,她绝望的眼神,那个轻抚小腹的动作……
那句“别信他”,到底是对谁说的?
那个“他”,是我吗?
一阵急促的通讯请求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林医生。
我盯着闪烁的屏幕,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林医生的全息投影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震惊和急切。
“陈默!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常那种冷静克制的语调,而是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苏晚的各项生命数据都在刚刚出现了剧烈波动!特别是脑波,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这简直……”
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像是一场意识层面的海啸!”
我死死盯着他,没有说话。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在冲撞。
林医生。
那个在幻象里,拿着报告,对苏晚宣判“死刑”的男人。
张伯说,火灾前,见过他从我们这层楼下去。
还有那句“别信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
我压下胸口的翻江倒海,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沙哑的声音问:
“林医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全息投影中,林医生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全息投影中,林医生的面孔有一瞬间的僵硬。
那是一种训练有素的肌肉,在突遭意外时,未能跟上大脑指令的微小破绽。
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甚至露出一种被误解的,混合着失望与痛心的表情。
“陈默,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专业性。
“你的精神压力太大了。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人处在极端情绪下,是会产生幻觉和偏执猜想的。这很正常,但你需要正视它。”
他没有否认。
他只是在给我下诊断。
我笑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破掉的风箱。
“张伯,公寓的管理员。他说,火灾那天,看到你从我们那层楼下来。”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涟漪。
“就在警报响起前不久。”
林医生的眉头拧了起来,这次不是伪装,而是真的透出了一股不耐烦和……一丝被看穿的恼怒。
“对,我是去过。我那天下午正好有个学术会议在附近,就顺路去看看苏晚的居家护理设备运行情况。我的行程记录,我的助理,都可以证明。陈默,这不是法庭,你也不是警察。”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全息投影的压迫感瞬间增强。
“我理解你的痛苦,但这不能成为你无端攻击他人的理由。你现在的状态非常危险,你不仅在伤害自己,也在影响苏晚的稳定。你看看她的数据!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他指着我身后的屏幕,语气严厉。
像一个权威,在训斥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如果是在昨天,我或许会动摇,会自我怀疑。
但现在,不会了。
我在“彼岸”里,触碰过她的绝望。
那绝望里,没有火灾的惊恐,没有意外的突兀。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早已预谋的冰冷。
“别信他……”
那句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我看着全息投影里那张义正言辞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苏晚出事前,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我问对了。
林医生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一种评估、审视,甚至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然后,他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全息投影消失,工作室重归寂静,只剩下维生舱仪器平稳的滴答声,和屏幕上苏晚那依旧狂乱的生命曲线。
他逃了。
用沉默和高高在上的姿态,逃避了我的问题。
恐惧没有消失,反而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长,缠得我快要窒息。
林医生在隐瞒。
苏晚在隐瞒。
那场火灾,那个我一直以为的“意外”,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我建造的“彼岸”,究竟是通往她意识的桥梁,还是一个……我亲手搭建的,上演着一出我看不懂的戏剧的舞台?
我必须进去。
再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这一次,我不是去寻找,不是去呼唤。
我是去夺回。
或者,被彻底毁灭。
我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键盘上飞速跳动。
一行行红色的警告代码在屏幕上弹出。
【警告:神经耦合强度超过安全阈值200%!】
【警告:意识保护协议已关闭!】
【警告:生命维持系统同步率过低!可能导致不可逆生理损伤!】
我无视了所有警报。
我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押上了自己的命。
我调高了所有参数,将神经耦合器的功率开到最大。
这一次,我要的不是潜入,不是窥探。
我要的是强行闯入,用最粗暴的方式,撞开那扇紧锁的门。
我要看清门后的一切。
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
我最后看了一眼维生舱里的苏晚。
她的脸在蓝色的营养液里,依旧美得像一幅画。
晚晚。
原谅我。
我躺进连接椅,扣上头盔。
冰冷的机械臂将神经探针精准地刺入我的后颈。
“启动程序——终极链接。”
我轻声下达指令。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碎裂成亿万个呼啸的数据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