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礼堂到教学楼的那段路,林晚走得无比煎熬。
沈寒州走在她前面半步远的地方,步子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场,把周围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都隔绝开来。没人敢上前搭话,只有窃窃私语像蚊蚋一样在身后嗡嗡作响。
林晚低着头,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以及前面那双同样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视线,像细密的针,扎在她的背上。徐丽雅的话还在她脑子里回响——“寒州哥哥可是和音乐班的那个林微微走得很近呢。”
林微微。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资料里没有,陈律师没提过。这像一颗突然投入湖面的石子,打乱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沈寒州刚才替她解围,是出于责任,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在意?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了。别傻了林晚,他看你的眼神,跟看一件物品没什么区别。
走到教学楼岔路口,沈寒州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他的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确认一件货物是否完好。
“你的教室在那边,三楼,A班。”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其中一个方向,语气平淡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有什么不清楚的,问班长或者老师。”
说完,不等林晚回应,他便径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是国际部和实验班的方向。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冷漠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点轻松,又有点……莫名的空落。她甩甩头,把这种奇怪的情绪抛开,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向高三A班。
教室比她想象中还要豪华,像是高级写字楼的会议室。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在摆弄最新的电子设备。她走进门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停顿了一下,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
好奇,审视,惊讶,还有几道和徐丽雅类似的,带着明显敌意的视线。
林晚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是“苏清”。她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平静甚至带着点苏清特有的那种漫不经心。她按照事先知道的座位号,走到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
同桌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内向的女生,看到她,小声打了个招呼:“苏清,你回来了?”
林晚记得资料,这个女生叫孙薇,家里是开连锁书店的,性格温和,是苏清少数不会刻意刁难的同学之一。
“嗯。”林晚对她露出一个算是友好的浅笑,“之前的事,有些记不清了,以后请多关照。”
孙薇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哦,好,好的。”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的内容很深,进度也快。林晚在福利院成绩算是不错的,但和这些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学生比起来,基础还是差了一截。她听得有些吃力,只能拼命地记笔记,把不懂的地方先圈出来。
课间休息时,有几个女生围了过来,表面上是关心问候,话语里却夹枪带棒。
“苏清,听说你失忆了?那你还记得上次期末考,你数学考了多少分吗?”一个烫着卷发的女生笑着问,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林晚心里一紧。资料里没详细到每次考试成绩!她攥了攥手心,面上维持着镇定,用一种略带敷衍的语气说:“不记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提的。”
“也是,”另一个短发女生接口,眼神往窗外瞟了瞟,“反正现在寒州少爷的心思,估计也不在成绩上了。”
几个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咯咯地笑起来。
林晚感到一阵屈辱,血液往脸上涌。她知道她们在暗示什么,在指那个叫林微微的音乐班女生。她不能生气,不能失态,苏清不会因为这种话动怒。她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然后拿起水杯,起身离开了座位,把那些嘲弄的笑声甩在身后。
她走到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旁,接了一杯冷水,一口气喝了半杯。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心里那团火。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窗外陌生的校园景色,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将她淹没。
在这里,她谁也不是。她是林晚,却必须扮演苏清。而无论是林晚还是苏清,似乎都不被这个世界真正接纳。
“还好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晚转过头,是孙薇。她手里也拿着水杯,眼神里带着一丝真诚的关切。
“没什么。”林晚摇了摇头,不想多说。
孙薇也没有多问,只是小声说:“她们就是那样,喜欢嚼舌根,你别往心里去。沈寒州他……其实对谁都那样,冷冰冰的。那个林微微,也就是她们传的,没见他和谁真的走近过。”
这是在安慰她吗?林晚有些意外地看着孙薇。在这个充满敌意的地方,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竟然让她鼻子有点发酸。
“谢谢。”她低声说。
孙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接完水就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节课,林晚依旧听得云里雾里。物理,化学,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概念让她头晕眼花。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鹤群的丑小鸭,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
中午,她跟着人群去了餐厅。圣樱的餐厅堪比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琳琅满目的食物摆满了长桌。她没什么胃口,只随便夹了点沙拉和一点意面,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刚吃了两口,对面就坐下一个人。
是沈寒州。
他端着餐盘,里面是简单的牛排和蔬菜,动作优雅地坐下,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林晚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拿着叉子的手都有些僵硬。他怎么会来这里?A班和他在的国际部,用餐区域并不完全一样。
沈寒州没有看她,自顾自地开始用餐。他吃饭很安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周围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各种猜测和议论。
林晚如坐针毡,食不知味。她强迫自己小口小口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脑子里却在疯狂运转,思考他过来的目的。是监视?还是做戏给其他人看?
一顿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度过。
直到沈寒州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准备起身时,他才抬眼看向她,说了自坐下后的第一句话。
“下午放学,司机在校门口等。”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母亲希望你回去陪她用晚饭。”
原来是苏夫人的意思。林晚心里松了口气,随即又涌上一股自嘲。果然,他怎么可能主动来找她。
“知道了。”她低声应道。
沈寒州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端起餐盘离开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林晚忽然觉得盘子里的食物更加难以下咽。
下午有一节艺术鉴赏课,在专门的阶梯教室上。这节课讲的是西方油画,老师放了很多幻灯片。当屏幕上出现一幅描绘着阴郁森林与孤独旅人的画作时,林晚怔住了。
画风压抑,色调昏暗,旅人的背影渺小而迷茫,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福利院那个寒冷的冬天,想起自己站在街口,攥着五块钱硬币时的无助和茫然。
“这幅画,《永夜之旅》,表达了画家内心极致的孤独与对前路的绝望……”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
孤独,绝望。这两个词像锤子一样敲在林晚的心上。她看着那幅画,仿佛看到了自己。
“苏清同学,”老师忽然点了她的名,“你之前好像对这幅画有过一些独特的见解,能再和大家分享一下吗?”
林晚猛地回过神,心里咯噔一下。资料!资料里有没有提过苏清对这幅画的看法?她飞快地在脑海里搜索,一片空白!没有!陈律师给的资料里,没有细致到对某一幅画的评论!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包括坐在斜后方的沈寒州。她能感觉到他那道冰冷的视线。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怎么办?胡说八道?还是直接说忘了?
就在她张了张嘴,准备硬着头皮说“我忘了”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画作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签名缩写。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重新投向幻灯片,用一种带着点不确定,却又努力回忆的语气开口:
“我……我记得之前好像觉得,这幅画的绝望感,可能并非来自画面本身,而是源于……签名。”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连老师都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哦?怎么说?”
林晚的心跳得像打鼓,但她只能继续说下去:“画家的签名,通常是一种自我确认和存在宣告。但在这幅画里,签名被刻意缩小,隐藏在角落的阴影里,色彩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这或许暗示了,画家在创作这幅画时,本身正处于一种强烈的自我否定和消解的状态。他描绘的不仅仅是旅人的孤独,更是他自己在艺术乃至生命意义上的……迷失。所以,这不是一幅关于外在环境的画,而是一幅关于内心崩塌的肖像。”
她说完,教室里鸦雀无声。
林晚的手心全是汗。她完全是凭着一瞬间的直觉和自己在福利院那些旧书里看来的零星艺术评论瞎编的。她甚至不敢看沈寒州的方向。
几秒钟后,艺术老师率先鼓起了掌,脸上带着惊喜:“非常精彩的角度!苏清同学,看来失忆并没有影响你对艺术的敏锐感知!没错,这位画家在后期的确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危机……”
老师后面的话,林晚几乎没听进去。她只感觉到那道来自斜后方的视线,似乎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她侥幸过关了。但这一次,靠的不是背诵资料,而是她属于林晚自己的、急中生智的敏锐。
下课铃响,林晚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她需要新鲜空气。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学楼的天台。这里通常没什么人,只有呼呼的风声。
天台的门没锁,她推开门走出去。天色灰蒙蒙的,像她此刻的心情。她走到栏杆边,看着楼下如同蚂蚁般穿梭的学生,看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
“永夜之旅……”她低声念着那幅画的名字,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她现在的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永夜之旅?看不见光,找不到方向。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林晚警觉地回头。
沈寒州站在天台门口,身形挺拔,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生物。
“你刚才在课上,说的是真话?”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依旧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起疑了。
她握紧了冰凉的栏杆,强迫自己与他对视:“什么真话假话?我只是……突然有那么点感觉而已。”她不能承认,只能硬撑。
沈寒州朝她走近几步,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在分析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感觉?”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苏清以前看画,只会说‘颜色搭配不错’,或者‘这个画家很有名’。”
林晚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知道了?他看出破绽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
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冰冷刺骨。
沈寒州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和写满惊慌的眼睛,眸色深沉如夜。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地移开视线,也看向楼下的远方。
“不用那么紧张。”他的声音混在风里,有些飘忽,“失忆了,性格变一点,也正常。”
这话像是在对她说的,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林晚愣在原地,完全摸不透他的想法。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警告?还是……真的不在意?
两人就这样并排站在天台边,谁也没有再说话。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天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厚,阳光彻底被吞没,仿佛真的要迎来一场永夜。
林晚看着身旁少年冷硬的侧脸轮廓,心里一片冰凉。
这场偷来的人生,她到底能扮演多久?而这个如同神明般难以捉摸的沈寒州,又到底在她这岌岌可危的骗局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脚下的路,漆黑一片。而唯一能看到的,似乎只有旁边这道,同样孤独,却更加冰冷刺眼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