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北镇抚司这个秘密据点里，以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状态滑过。

沈知微被安置在一间狭小但干净的厢房里，不再是阴暗潮湿的牢房。每日的饭食虽然粗糙，但能果腹。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这个小院子里，门口日夜有人看守，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

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她就是谢凛手中一把暂时有用的刀，刀锋指向承恩侯府深不见底的污秽。刀用完了，是藏是毁，全在执刀人的一念之间。自由？那更像是一个挂在悬崖边的诱饵。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未来，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对谢凛让人送来的几本陈旧卷宗的研究上——那是关于承恩侯府人员构成、日常用度、以及一些陈年旧事的记录。枯燥乏味，却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触到、并可能从中发现线索的东西。

她重点梳理着世子谢恒的信息。

谢恒，承恩侯嫡长子。卷宗记载，其母早逝。自十五岁起，便“体弱多病”，常年深居“听涛苑”，由侯夫人林氏亲自照拂，极少见人。所用汤药，皆由府中供养的一位姓陈的老大夫负责。日常饮食，则由林氏的心腹嬷嬷单独打理。

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用药和饮食都被林氏牢牢掌控……沈知微的手指划过卷宗上那些冰冷的文字，眉头越蹙越紧。这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病人”形象，也是一个完美的……投毒对象？或者……掩护？

林氏对谢恒如此“上心”，是慈母之心，还是……另有所图？一个体弱到几乎无法继承爵位的世子，和一个正当盛年、很可能威胁到世子地位的庶子……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言而喻。

谢文轩的新婚暴毙，老侯爷的慢性中毒……如果这一切背后真的站着那个看似慈爱、实则掌控着世子命脉的侯夫人林氏，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为了确保亲生儿子谢恒的地位？

可谢恒的身体状况，真的能继承爵位吗？

沈知微隐隐觉得，问题的关键，或许就在那位深藏不露的世子身上！

就在沈知微对着卷宗绞尽脑汁时，陆沉带来了新的指令。

“大人有令，准备一下，随我去侯府。”陆沉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沈知微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的一丝凝重。

“去侯府？”沈知微心下一凛。难道有变故？

“世子谢恒，”陆沉的声音压低了半分，“昨夜突发‘急症’，呕血不止。侯府已乱成一团，太医束手无策。林氏哭求大人，念在往日情分，派宫中擅长疑难杂症的御医前去诊治。”

谢恒病危？在这个节骨眼上？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太巧了！巧得让她瞬间嗅到了阴谋的气息！是林氏察觉到了什么，想借机除掉这个“体弱”的世子灭口？还是……谢恒本身，就是这盘棋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即将被舍弃的棋子？

“大人让你以随行医女的身份进去，”陆沉看着沈知微，眼神锐利，“仔细看看，那位世子，是真病，还是……装的。”

果然！谢凛也怀疑了！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我明白。”

一盏茶后，一辆悬挂着北镇抚司标识的马车驶向承恩侯府。马车里，除了沈知微和陆沉，还有一名被临时“请”来的、战战兢兢的老御医。

承恩侯府大门洞开，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管家谢忠脸色灰败地等在门口，见到陆沉和御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将人往里引。他目光扫过沈知微，这个穿着普通青布衣裙、低眉顺眼跟在后面的“医女”，并未引起他过多注意。

一行人直奔侯府深处最为幽静的“听涛苑”。

苑内草木深深，亭台楼阁精巧雅致，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和沉沉暮气。丫鬟婆子们个个屏息凝神，脸上带着惊惶。正房内，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种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侯夫人林氏就守在里间的拔步床边。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未施脂粉，眼圈红肿，头发也有些散乱，看起来憔悴不堪，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雍容华贵。看到陆沉和御医进来，她立刻扑了上来，泪水涟涟：“陆大人！御医！求求你们，快救救恒儿！他……他快不行了！”声音嘶哑，情真意切。

沈知微跟在御医身后，垂着眼，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房间。拔步床上，层层锦绣帷幔半掩着，隐约可见一个极其消瘦的身影躺在那里，盖着厚厚的锦被，几乎看不到起伏。

御医连忙上前，坐在床边绣墩上，开始诊脉。林氏紧张地站在一旁，用手帕捂着嘴，压抑着抽泣，目光紧紧盯着御医和床上的人。

沈知微作为“医女”，安静地侍立在御医身侧，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过床上的谢恒。

他的脸露在锦被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泛着青紫色。眉头痛苦地紧锁着，眼睑紧闭，呼吸极其微弱而急促，胸膛几乎看不到明显的起伏。一副标准的、油尽灯枯的濒死之相。

然而，沈知微的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几处细微的异常。

他的指甲。虽然修剪得很干净，但甲床的颜色并非纯粹的病态苍白，而是隐隐透着一丝……过于均匀的淡粉色？这不像长期严重贫血或脏器衰竭的病人该有的色泽。

还有他的头发。虽然枯槁，但发根处……似乎过于浓密了些？一个真正病入膏肓、气血衰败到如此地步的人，头发应该更加稀疏枯黄才对。

沈知微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露在锦被外的一小截手腕上。手腕纤细得如同枯枝，皮肤是病态的苍白。但就在手腕内侧，靠近脉门的地方，沈知微看到了一小块极其微小的、颜色略深的斑点，像是……某种陈旧药膏留下的痕迹？还是……伪装的瑕疵？

御医诊脉良久，眉头越皱越紧，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收回手，对着林氏摇了摇头：“夫人，世子脉象……沉细微弱，几不可察，心脉衰竭之象已显……老朽……回天乏术啊。”他语气沉重，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不！不可能！”林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身体晃了晃，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猛地扑倒在床边，紧紧抓住谢恒冰凉的手，“恒儿！我的恒儿！你醒醒！你看看娘啊！你不能丢下娘啊！”她哭得肝肠寸断，情真意切，让人闻之心酸。

房间里的丫鬟婆子们也跟着低声啜泣起来，一片愁云惨雾。

沈知微的目光，却紧紧锁定在林氏紧握着谢恒手腕的那只手上。那只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而在她手指的缝隙间，沈知微清晰地看到，谢恒那截苍白手腕上，被林氏用力握住的地方，皮肤竟然微微……凹陷了下去？并且在林氏手指移开的瞬间，那凹陷的皮肤并没有立刻弹回，而是留下了一个极其短暂、却清晰可见的指印！

沈知微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

皮肤弹性异常！这绝不是正常濒死病人该有的皮肤状态！长期病弱、营养不良的人皮肤会松弛，但弹性不会差到留下如此明显的指印！除非……那层皮肤下面，覆盖的不是正常的肌肉和骨骼，而是……别的填充物？比如……用于伪装的某种软膏或蜡质？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猜测瞬间击中沈知微！

这位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世子，他的虚弱……很可能是伪装出来的！至少，他身体的真实状况，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糟糕！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不醒”的谢恒，被林氏的哭喊声“惊动”了。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是清透的琥珀色，如同上好的琉璃。然而，此刻这双眼睛里，却盛满了巨大的痛苦、迷茫，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的目光虚弱地转动着，似乎想聚焦，最终落在了扑在床边痛哭的林氏身上。

“娘……”他的声音极其微弱，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掉，“别……别哭……孩儿……不孝……”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带着破碎的喘息。

林氏哭得更凶了：“恒儿！娘的恒儿！你要撑住啊！娘不能没有你啊！”

母子情深，场面悲戚。

然而，就在谢恒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站在御医身后的沈知微时，沈知微清晰地捕捉到，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瞳孔深处，似乎有一道极快、极细微的光芒闪了一下！不是痛苦，不是迷茫，而是一种……极其隐晦的、冰冷的、如同死水微澜般的……警惕？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沈知微相信自己法医的眼睛！

这位世子……绝对有问题！他不仅身体状态有异，他的神智，也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濒死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