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去看看,那个让她在昆仑墟的风雪里等了三千年的人,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三千年的日升月落,三千年的寒潭孤寂,支撑她走过漫长时光的,便是心底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念想。
哪怕,回来的不是鲜活的人,是游荡的鬼,是入魔的魂,她也认了,只要能再看看那抹玄色身影,便足以慰藉这三千年的荒芜。
御剑飞行在云端时,凛冽的风灌满了凌霜宽大的素白衣袖,猎猎作响。下方是连绵起伏的云海,翻涌着柔和的白,像极了当年她和墨渊并肩站在昆仑山顶看过的景色——那时他会悄悄揽住她的腰,不让她被山风吹得摇晃,而她则偷偷侧头,看阳光在他玄甲上跳跃出细碎的光。
她低头看着掌心静静躺着的半枚玉簪,羊脂白的玉面被体温焐得微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带着几分难得的柔和对她说,这玉簪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能感应到至亲之人的气息。
这些年,玉簪始终是冰冷的,像一块没有生气的石头,可就在青鸾颤声提到忘川异象的那一刻,它竟毫无预兆地微微发烫,那温度透过指尖,一路暖到了心底。
这绝不是幻觉。
忘川河畔比她想象中还要荒凉。河水依旧是那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仿佛三千年的时光也没能洗去当年的血污,河面上零零散散漂浮着残碎的莲叶,早已失去了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混杂着河水的腥气,让人胸口发闷。
几个身着银甲的天族卫兵守在岸边,见到凌霜御风而来,连忙收起兵刃,恭敬地行礼:“见过霜华尊上。”
“异象出现在哪里?”凌霜落下云头,声音清冷,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她的目光扫过河岸,每一寸土地都像是浸透着当年的惨烈。
一个领头的卫兵上前一步,指向河中央一块孤零零的礁石:“回尊上,就在那里。每到月圆之夜,子时刚过,就会有个玄甲人影站在礁石上,一动不动,像尊石像。我们曾多次派人驾船去看,可船一靠近礁石百丈之内,那影子就会凭空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一股……很淡很淡的桃花香,转瞬就散了。”
桃花香。凌霜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墨渊素来喜欢昆仑墟的桃花,每年桃花盛开时,他总会折几枝插在殿中,而她则会偷偷采了新鲜的花瓣,晒干了熏在他的战甲里。
所以他的玄甲上,总带着那么一缕若有似无的桃花香,清清淡淡,却成了她记忆里最温暖的印记。
她缓步走到岸边,脚下的泥土带着潮湿的凉意。望着河中央那块黝黑的礁石,此时并非月圆夜,河面上空空荡荡,只有暗红色的河水在缓缓流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血腥。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的玉簪,指尖微微用力,轻声唤道:“墨渊,是你吗?”
风声穿过河谷,带着河水的呜咽,没有任何回应。
就在她以为又是一场空,心底的希望即将被失望淹没时,手里的玉簪突然剧烈发烫,那热度远比之前要灼人,几乎要烫穿她的皮肤,让她忍不住低呼一声。
与此同时,河面上空的空气开始扭曲,一道玄色的影子在微光中缓缓凝聚,不多时,便清晰地站在了那块礁石上。
他背对着她,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玄甲上的纹路依稀可见,甚至能看到斑驳的血污痕迹,和记忆中那个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背影,分毫不差。
“墨渊!”凌霜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三千年未曾有过的颤抖与急切。
那影子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声呼唤惊扰,僵硬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可当看清他的脸时,凌霜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那不是墨渊的脸。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颌消瘦,线条凌厉,左眼是深邃如夜的黑色,右眼却泛着诡异的、属于魔族的暗金色。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丝毫波澜,就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让人遍体生寒。
可他的右手,却稳稳地握着那另外半枚玉簪。
两半玉簪隔着空旷的河面遥遥相对,忽然同时发出低低的嗡鸣,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在互相呼唤,又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委屈与思念。
“你是谁?”凌霜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她死死盯着那个影子,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熟悉的痕迹,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影子没有回答,仿佛听不见她的话。他只是缓缓举起握着玉簪的那只手,让那半枚玉簪清晰地映在凌霜眼中,然后,身体如同被河水同化一般,缓缓沉入了暗红色的忘川河水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圈圈扩散开的涟漪,很快也被河水抚平。
掌心玉簪的温度慢慢褪去,重新变回了冰冷的触感,像一块冰,冻得她指尖发麻。凌霜站在岸边,寒风吹乱了她鬓角的银丝,拂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她却浑然不觉。
这个影子是谁?他为什么会有墨渊的玉簪?他身上那缕熟悉的桃花香是怎么回事?还有他那只泛着金光的眼睛……那分明是魔族的特征,墨渊是堂堂天族战神,怎会与魔族扯上关系?
无数个疑问像潮水般在她脑海里翻腾,搅得她头痛欲裂,而最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刚才那个影子转身的瞬间,她分明在他那双空洞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痛苦,那眼神一闪而逝,却像针一样扎进她心里,像极了墨渊当年坠河时,望着她说出“活下去”三个字时的眼神。
忘川河畔的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细小的雪粒纷纷扬扬,落在凌霜的肩头、发间,很快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落,冰凉刺骨,比昆仑墟的风雪还要冷。
她知道,这三千年刻意维持的平静,从这一刻起,彻底被打破了。那个影子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寒潭的石子,不仅搅乱了她冰封已久的心湖,更像一把钥匙,掀开了一场横跨三界、尘封了三千年的迷雾。
而她,必须找到答案。哪怕答案的背后,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残酷真相,是会将她彻底击碎的结局,她也必须去面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转身对身后的青鸾道:“传令下去,即刻起封锁忘川河畔,百里之内,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以昆仑墟律法治罪。另外,你亲自去一趟天族典籍库,查三千年前景渊长老的下落,他当年曾参与过忘川之战;还有……调阅当年参与堕仙之乱的所有魔族俘虏的详细卷宗,尤其是与墨渊战神交过手的,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青鸾虽满心疑惑,不明白尊上为何突然关注起这些陈年旧事,但见凌霜眼神坚定,语气不容置疑,还是恭敬地躬身应道:“是,尊上,属下这就去办。”
凌霜再次望向奔腾不息的忘川河,河水依旧暗红,深不见底,仿佛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握紧了手里的半枚玉簪,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轻声道:“墨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在哪里,是人是鬼,是仙是魔,这一次,换我去找你。”
风穿过河谷,带着忘川特有的腥气,呜呜作响,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又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叹息。
而在无人能及的河底深处,那道玄色的影子静静蜷缩着,右眼的金色光芒忽明忽暗,映着周围冰冷的河水,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无尽悲凉与无奈的笑意,转瞬即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