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着初秋的寒意，像细密的针，刺透沈清弦单薄的衣衫，冷得她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自由的气息，原来比监狱高墙内更加凛冽刺骨。

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家”这个字，早已成为一个冰冷而讽刺的笑话。父亲苏明远在她入狱当天就登报声明，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唯恐被她这个“杀人未遂”的女儿玷污了苏家的门楣。母亲早逝，继母巴不得她消失。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所谓朋友，在她落魄时早已作鸟兽散。

她像一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魂，抱着那个破旧、边缘已经磨损开线的帆布包，在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繁华与喧嚣都属于别人，与她无关。

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然后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活下去，是此刻唯一的本能。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城中村一家最破旧的旅社，招牌上的字迹都已斑驳脱落。前台是个正嗑着瓜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胖女人。

“住店？最便宜的单间，八十一天。”

沈清弦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只有六十二块五毛。”那是出狱时，狱警退还的她三年前被搜走的所有零钱。

女人嗤笑一声，上下打量她，眼神像在掂量一件卖不出去的废品：“六十块？只够住通铺，八人间，厕所和水房在走廊尽头，用不用？”

“……用。”沈清弦低下头，递过那叠皱巴巴、带着体温和潮气的纸币。

所谓的通铺，是一间弥漫着霉味、汗臭、廉价烟味和某种食物馊味混合气味的阴暗房间。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挤在一起，床单油腻发黑，露出底下黄色的海绵。墙壁上满是污渍和涂鸦。

她选了个靠墙的上铺，和衣躺下。走廊外是醉汉的咆哮、孩子的哭闹、麻将牌的碰撞声和电视机嘈杂的声响，同屋的住客用各种方言大声讲着电话，粗俗的咒骂不绝于耳。

这一夜，她睁着眼，听着胸腔里那颗仿佛已经不会跳动的心脏，直到天色灰白。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脚踝、膝盖、胸口……

第二天，她开始了一场更为残酷的“求生之战”。

没有学历证明（她为爱辍学），有案底，无一技之长。她像一件有严重瑕疵的残次品，被这个繁华而现实的世界无情地拒之门外。

“服务员？我们这要求形象好，气质佳，你看你……”餐馆经理看着她苍白消瘦、眼神死寂的样子，委婉拒绝。

“刷碗？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得了吗？我们这活儿重！”后厨主管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

她甚至鼓起勇气去了劳务市场，那里挤满了和她一样寻找机会的人。工头看着她单薄的身板和空洞的眼神，直接摇头：“妹子，这活儿真不是你能干的，回去吧。”

连发传单的活，对方都嫌弃她：“你这眼神太吓人了，苦大仇深的，哪个顾客敢接你的传单？”

三天过去，她花光了最后几块钱，买了几个最便宜的干馒头充饥。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胃，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绞痛。

第四天清晨，她因付不起新的房费，被旅社老板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言语间满是鄙夷。

雨又下了起来，比前几天更冷，更密。

她抱着她唯一的财产——那个破帆布包，蜷缩在银行ATM机旁那一点点可怜的屋檐下，看着眼前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却与她毫无关系的城市，一种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泪水混着雨水无声滑落。

难道，她拼尽全力熬过三年非人的牢狱之灾，最终结局竟是饿死、冻死在这冰冷的街头？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模糊了视线。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相对安静、透着些许生活气息的老街。

街角有一家小花店，叫“春暖花开”，店面不大，但暖黄的灯光和橱窗内缤纷的花色，与这个冰冷的世界格格不入，像沙漠里突然出现的一片绿洲。

一个五十多岁、系着碎花围裙、面容慈祥的阿姨，正费力地将一盆茂盛的绿萝搬到屋檐下避雨。

看到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瑟瑟发抖的沈清弦，阿姨愣了一下，随即放下花盆，快步走了过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真切关怀。

“姑娘，你怎么了？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进来躲躲雨！别感冒了！”

温暖的声音，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沈清弦强撑已久、近乎麻木的外壳。

阿姨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店里，按在椅子上，转身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又拿来一条干净柔软的毛巾。

“快，擦擦，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杯壁传来的暖意，和阿姨眼中毫无杂质的善意，成了压垮沈清弦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一直紧绷的、近乎崩溃的神经，骤然断裂。

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滚烫地滑落。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恐惧、绝望和屈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了自己的处境——初来乍到，找不到工作，无处可去。她隐去了坐牢的原因，只说是家里遭了变故，身无分文。

王阿姨（她后来才知道阿姨姓王）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追问，只是时不时递过纸巾，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母亲安抚受伤的孩子。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情绪稍稍平复，王阿姨才叹了口气，语气温柔而坚定：“姑娘，要是你不嫌弃，就先在我这店里帮帮忙吧。包吃住，工资不高，但总能让你有个落脚的地方。”

沈清弦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我可以吗？我什么都不会……”

“不会可以学嘛。”王阿姨笑了笑，眼神温暖，“我这店小，活儿杂，就是打扫卫生、换换水、招呼一下客人。你一看就是个踏实孩子。”

那一刻，沈清弦看着王阿姨温暖的眼睛，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终于看到了一缕实实在在的微光。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谢谢您！阿姨，谢谢您！我一定好好干！”

她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在心底默默告诉自己：从今往后，她就是沈清。

斩断过去，如同斩断那些被撕碎的照片。她要为自己，重新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