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冷冽仍顽固地攀附着鼻腔黏膜,林微尚未缓过神,
便被一阵天旋地转的颠簸掀得胃腑翻涌,酸意循着喉间直涌而上。她猛地睁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实验室熟悉的白顶无影灯,而是粗粝却浆洗得挺括的青灰麻布帐顶,
鼻尖萦绕的是丝绸柔光与泥土腥气交织的陌生气息,与实验室消毒水的冷冽截然不同。
耳畔“轱轳”车声碾过碎石,混着马颈铜铃的清脆叮当,
交织成一段与钢筋森林截然不同的古朴韵律——虽扰得太阳穴突突轻跳,
却浸透着鲜活的人间烟火。她下意识抚向脑后,钝痛仍在作祟,钢架坠落时的灼热火光,
仿佛还在视网膜上灼烧未褪。暖黄柔光自粗布帐帘的缝隙间漫入,轻拂过林微的面颊。
她睫毛微颤,眼底凝着未散的惊惶与茫然,指尖轻触后脑的动作带着本能的警惕。
身上盖着半旧素棉毯,露在外面的手腕纤细却紧绷,
与身下磨得发亮的竹席、旁侧叠放的温润丝绸形成新旧时空的微妙碰撞。背景虚化处,
车窗外淡绿柳丝倏忽掠过,暗合“春深”意境,整体色调暖融融的,
唯独她眼底藏着一丝属于现代的冷冽疏离。“姑娘,您醒了?可算醒了!
”车帘旁传来怯生生的嗓音,林微费力侧头,
望见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粗布襦裙洗得发白,领口却依旧挺括如新,
她端着一碗褐沉沉的汤药,指节因用力攥着碗沿而泛出青白,“张大夫说您是饿脱了力,
身子亏得厉害。这是红枣当归熬的补汤,奴婢特意晾到温乎,您快趁热喝吧。
”林微撑着车厢壁坐起,浑身软得仿佛抽去了筋骨。
记忆的碎片仍定格在医学院解剖室的午后:同窗不慎碰倒酒精灯,火舌倏忽跃起,
瞬时舔舐上实验台,引燃了铺展的纱布。她扑身去抢救那本记满三月心血的数据笔记时,
头顶钢架因高温扭曲坠落,结结实实砸在她的后脑勺。眼前一黑的刹那,再睁眼时,
天地已然换了人间。难道那些话本中才有的穿越奇事,竟真的落在了自己身上?
“此处是何方?如今……又是何朝何年?”林微的嗓音沙哑得如同久未上油的木锯,
每吐出一字都似在扯动喉间嫩肉,尾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栗。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小姑娘,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能判定处境的字眼。
“这儿是往长安去的官道呀。”小姑娘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眸,语气裹着关中口音的软糯,
“如今是贞观十二年暮春,前几日道旁的桃花刚落尽呢。姑娘您三天前倒在老槐树下,
脸颊烫得像燃炭,是我们苏东家路过,把您抱上马车救回来的。奴婢守了您三天,
单是退烧的凉帕子就换了八回。”贞观十二年?大唐?
那是太宗李世民垂拱而治、天下归心的盛世年华?林微脑中瞬时一片空白,
那些滚瓜烂熟的解剖图谱、药理公式,在“唐朝”二字面前尽数乱作麻团。
但医学院数年磨砺出的冷静心性,让她迅速压下翻涌的惊惶——她接过粗瓷碗,
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攀援而上,苦涩药香钻入鼻腔。这不是幻梦,这个陌生的时代,
已是她必须承接的宿命。汤药苦得似吞了整株黄连,林微强压着反胃的冲动咽下腹去,
舌尖却留着当归与红枣交织的回甘。
她细细打量这狭小却整洁的车厢:内壁铺着磨得发亮的竹席,
角落堆着几匹叠得齐整的丝绸——色泽温润如凝脂,一看便知是上等好物,
旁侧裹着棉絮的青瓷瓶,该是怕颠簸磕碰的珍品。空气里混着丝绸的柔腻、泥土的干爽,
还有一缕淡淡的草药清香。小姑娘自称春桃,是商队的丫鬟,说东家苏慕言以丝绸起家,
数年间便将生意铺遍关中,性子最是宽厚,伙计们都愿倾心相随。暮色四合之际,
马车在清溪畔扎营。林微在春桃的搀扶下走出车厢,夕阳正将天际熔铸成一片赤金,
流云镀着金边,宛如燃透的锦缎。远山如黛,与橙红天幕相接;近旁草地上,
伙计们正搭帐篷、架铁锅,干柴入灶时“噼啪”作响,火苗轻舔锅底,
锅中清水很快“咕嘟”冒泡,白汽混着青草与溪水的湿润漫过鼻尖。
有伙计从溪中摸出几条银鳞小鱼,高声嚷着要熬一锅鲜美的鱼汤,笑声在旷野里荡开涟漪。
这份与钢筋水泥都市截然不同的宁静鲜活,终于让林微紧绷了三日的神经,稍稍松缓下来。
“这位便是苏东家救回的姑娘?瞧着倒是斯文雅致。”一道粗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林微转身,望见一位高大汉子——短打敞着领口,露出的臂膀缠着污旧布条,渗血早已发黑,
边缘还沾着草屑,触目惊心。他提着一捆干柴,脸上堆着憨厚的笑意。“是王大哥。
”春桃连忙应声,“这位是林姑娘。”林微的目光瞬时被那处伤口牢牢吸住,
医学生的本能让她蹙眉上前:“你的伤口已是重度感染,这般胡乱包扎只会雪上加霜,
久拖下去怕是要危及性命。”语气中的笃定,
让她一时忘了自己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姑娘”。王大哥愣了愣,随即爽朗大笑,
露出两排结实白牙:“姑娘还懂医术?这是过山谷遇劫时被划的,当时流了不少血,
好在镇上找大夫敷了草药,说过几日便能结痂。”他说着抬了抬胳膊,想证明自己硬朗,
却不慎扯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那大夫的药并不对症。”林微快步上前,
指着伤口解释,“你看这布条早已浸满脓水,腐肉未清,
‘毒气’已顺着筋脉四下蔓延——再拖下去定会高热不退、抽搐昏迷,到那时便是神仙难救。
”她将“败血症”“细菌感染”这些现代术语,转化为唐人能懂的“毒气”“筋脉”,
可伙计们依旧面面相觑,眼底满是茫然。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帐篷方向传来,
打破了周遭的喧闹。林微抬头,恰好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眸——来人身着青锦袍,
袍角绣着细巧云纹,玉带束腰,身姿如苍松立石,俊朗面容间既有商人的通透精明,
又藏着温润如玉的气度。春桃见了他,连忙敛衽行礼:“苏东家。
”苏慕言的目光在她脸上稍作停留——清澈平和,无半分轻佻,唯有探究之意,
随即扫过王大哥的伤口,见那发黑的布条,眉峰微微蹙起。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
温润悦耳:“姑娘通晓医术?”显然,方才的对话他已听去大半。
林微心头一凛——这举目无亲的异世,她唯一的依仗,便是满脑子的医学知识。她定了定神,
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亮而坚定:“不过略通皮毛,不敢妄称通晓。
只是这位大哥的伤口确实凶险,若不即刻清创处理,恐怕真有性命之忧。”姿态放得谦和,
却无半分退缩之意。苏慕言沉吟片刻——他阅人无数,见过太多故弄玄虚的骗子,
可这姑娘虽面色苍白、身形单薄,谈及医术时眼底跃动的光,却绝非伪装所能企及。
他挥了挥手,语气干脆利落:“姑娘所需何物?尽管开口,我即刻让人备齐。
”“需最烈的酒,
以作‘驱毒’之用;干净粗布需煮沸晾干;一把锋利无锈的铁刀;再寻些干燥草木灰止血。
”林微语速极快,这些已是她眼下能想到的最优方案,“东西越快越好,伤口多拖一刻,
风险便增一分。”苏慕言当即吩咐两名机灵伙计分头行动,一人取酒与刀,一人洗布煮沸。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所需之物便已齐备。林微先将铁刀浸入酒中反复擦拭,
又把煮好的粗布铺在干净木板上,才对王大哥温声道:“大哥,清创之时会甚为疼痛,
比刀割更甚,您且忍一忍,实在受不住便喊出声来。”她动作轻捷地拆开布条,
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瞬时弥散开来,伙计们纷纷捂鼻后退,连春桃都悄悄别过了头。
林微却恍若未闻,捏着蘸满烈酒的布条,从伤口外围向中心细细擦拭,
每一寸都擦得洁净如新。接着她执起刀,手腕稳若悬钟,
刀刃贴着腐肉轻巧刮除——那精准的动作,绝不似初次在旷野中处置伤口。
王大哥额角青筋暴起,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却死死咬着牙,
唯有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在青草地上,晕开点点湿痕。待淡红色的新鲜皮肉显露出来,
林微才稍稍松了口气,取过草木灰均匀撒上——这是古时最为管用的止血之法。
她用粗布层层包扎,松紧恰到好处:“这几日切不可沾水,每日需用酒消毒换药,
揭去旧布时轻些,莫要扯动新长的嫩肉。三日伤口便能收干,十日便可结痂愈合。
”夕阳为林微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她半跪于地,专注地为壮汉包扎伤口,
执布的指尖纤细却稳如磐石,额角沁出的细汗被霞光映照得晶莹剔透。
身旁的苏慕言静立凝望,青锦袍在晚风中轻拂,目光落在她的侧脸,褪去了商人的精明,
唯余温润与动容。背景里,篝火正旺,跳跃的火光映在众人脸上,
伙计们的神情从最初的怀疑渐转为全然的敬佩。空气中虽有药味萦绕,
却浸透着烟火气的温暖,远处的溪流泛着碎金般的光泽,与天际晚霞融为一体,壮阔而温柔。
苏慕言全程静立在侧,目光却未曾从林微的侧脸移开。火光映着她纤长的睫毛,
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额角渗着细密汗珠,嘴角紧抿成一条坚毅的弧线。方才握刀的手,
此刻正轻拍王大哥的肩膀予以安抚。
他暗自思忖:这姑娘身上藏着太多意外——有临危不乱的冷静,有医者的专业精准,
更有藏在柔弱外表下的温柔底色。当晚,
苏慕言特意让人给林微送来一床绣着兰草纹样的锦被,
还有一桌热气腾腾的吃食——小米粥熬得稠糯如脂,酱菜爽口开胃,白面馒头暄软蓬松,
甚至备下一小碟蜜饯,想来是记着她方才喝药时蹙起的眉头。林微捧着温热的粥碗,
暖意从指尖一路漫至心口,谢过送食的小厮后,趁机细细打探长安的情形。
小厮说得眉飞色舞:“长安可热闹着呢!东市藏珍纳宝,丝绸罗缎琳琅满目;西市胡商云集,
琉璃玛瑙无奇不有。胡饼咬着喷香,曲江池春日可泛舟,大明宫的牡丹开得比碗还大,
届时满城人都要去赏玩!”林微听得入神,对那座千古名都的向往愈发浓烈,
也更坚定了在此立足的念头。接下来的几日,林微每日都为王大哥换药。
看着那处发黑的伤口渐渐收干结痂,王大哥对她愈发敬重,
逢人便竖起大拇指:“林姑娘真是活菩萨转世,比镇上的老大夫强上十倍!
”伙计们也改了口,一口一个“林大夫”,路过她的马车时,
总会主动询问是否需要添水、取点心,照料得格外周到。林微也未曾闲着,
一有空便拉着春桃学习唐时的礼仪话本。她发现此处的言语虽与现代有别,却也能通晓大半,
只是称谓、行礼之道格外讲究——对官员需称“大人”,对平民则称“郎君”“娘子”,
女子行万福礼时,裙摆需轻扫地面方为得体。春桃性子热络又耐心,手把手地教她,
还絮絮叨叨地讲着长安的规矩:“女子抛头露面本就不合时宜,行医问诊更是少见。
姑娘到了长安,可得多留几分心思。”林微将这些叮嘱一一记在心上。这日午后,
马车正平稳前行,忽然猛地一震,仿佛碾过了巨石,随即“嘎”的一声骤然停住。
车厢外瞬时响起“锵啷”的兵器相撞声,混杂着伙计的怒喝与劫匪的嘶吼。
苏慕言沉稳的嗓音穿透车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有劫匪!护卫队抄家伙,
务必护好货物与妇孺!”车厢内的人尽皆面色发白,春桃死死攥着林微的衣袖,手指冰凉。
林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学过急救之术,此刻绝不能慌乱。她按住春桃的手,
声音尽量放得平稳:“锁好车门,用木棍顶上,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
我去看看情况,苏东家他们或许需要帮手。”说罢,她抓起车厢角落那根早已备好的枣木棍,
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便冲了出去。外面已是一片混乱,十几名蒙面劫匪手持刀枪,
正与商队护卫激烈缠斗。苏慕言手持长剑,身姿如流云般迅捷,剑光过处,
两名劫匪已应声倒地,剑上血迹顺着刃尖缓缓滴落。奈何劫匪人多势众,凶悍异常,
护卫渐渐落了下风,已有两人倒在血泊之中。林微的目光飞速扫过战场,
突然瞥见一名壮汉绕到苏慕言身后,高举鬼头刀狠狠劈下——刀势沉猛,显然是欲下死手!
林微心脏骤然停跳,来不及多想,抓起脚边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
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劫匪的后脑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出事。“咚”的一声闷响,
石头结结实实地砸中目标,那劫匪哼都未哼一声,便像一袋沉重的粮草栽倒在地。
苏慕言惊觉回头,正望见林微站在不远处,脸色惨白如纸,手中还攥着那块沾着泥土的石头,
眼底满是惊魂未定的水光,身子微微发颤。他心头猛地一缩,从未有过的慌乱瞬间涌了上来,
厉声喊道:“危险!快躲到马车后面去,不许出来!”话音未落,又一名劫匪发现了她,
嘶吼着朝她扑来,刀上的血迹晃得人眼晕。苏慕言瞳孔骤缩,来不及回身,
便飞身挡在林微身前,长剑横劈,堪堪架住了那柄刀。劫匪力大无穷,
刀刃压着长剑不断下沉,眼看就要劈中他的肩膀。
林微急中生智——脑中瞬间闪过人体关节的弱点,她举起枣木棍,狠狠敲向劫匪的膝盖弯。
劫匪惨叫一声跪倒在地,苏慕言趁机旋腕,长剑精准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一场恶战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劫匪死伤过半,剩余之人只得拖着受伤的同伴仓皇逃窜。
商队这边折损了三人,另有五人受伤,苏慕言的左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染红了青锦袍,连指尖都浸着血色,触目惊心。林微快步上前扶住他,他的身躯沉重,
靠在她身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她从布包中翻出早已备好的烈酒与布条——这是上次清创后特意准备的应急之物。“得罪了。
”她抬头看向他,他虽因失血而面色苍白,却仍对她扯出一抹安抚的笑容。林微心头一紧,
用小剪刀小心剪开他的袍袖,那道狰狞的伤口瞬时显露出来。“忍一忍,消毒之时会有些疼。
”她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先用布条吸干伤口旁的血迹,再将烈酒缓缓倒上。
苏慕言的身体猛地一僵,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却只是紧紧咬着唇,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林微被他看得有些慌乱,连忙低头专注地刮除坏死组织,动作依旧快而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