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午后总是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慵懒，阳光本该透过教学楼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斜斜的光斑，可今天的天却像被一块脏抹布蒙住了——云层压得极低，连风都透着股黏腻的闷，吹在脸上像贴了片湿纸巾。
关小豪的笔尖在草稿本上又画歪了一个篮球。
这是本周第三十四节数学自习，黑板上还留着老陈上午写的函数图像，粉笔灰在昏沉的光里飘着，和空气里那股奇怪的味道混在一起。那味道很淡，像爷爷书房里堆了几十年的旧课本，带着点纸张腐烂的霉味，又掺了点说不清的金属腥气，从早读课开始就有了，越到下午越明显。
“又画？老陈回头逮着你，又得罚你抄公式。”旁边的林晓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递过来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条。她的指甲盖涂着淡淡的粉色，指尖还沾了点橡皮屑——刚才她一直在抄英语单词，课本摊在腿上，假装在看数学题。
关小豪展开纸条，上面是林晓歪歪扭扭的字：“你闻见没？今天这味儿怪怪的，我早上跟我妈说，她还说我鼻子太灵。”
他抬头看了眼讲台，老陈正趴在讲桌上改作业，老花镜滑到了鼻尖，手里的红笔时不时停顿一下，像是在走神。关小豪把纸条揉成一团，塞到桌肚里，用口型对林晓说：“早闻见了，可能是楼下垃圾桶没倒？”
其实他知道不是。早上上学的时候，他就看见校门口的保安大叔在咳嗽，手里攥着个口罩，嘟囔着“这天怎么回事”；路过操场时，连平时叽叽喳喳的麻雀都不见了，只有旗杆上的国旗耷拉着，像块洗旧了的红布，连风都吹不动。
就在这时，后排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关小豪不用回头就知道，肯定是丁乐又在找许建的麻烦。
许建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个子不高，皮肤白白的，总是低着头，课本永远是卷边的，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顶，连脖子都遮住。丁乐坐在他前面，仗着自己比许建高半个头，每天都要找机会欺负他——要么故意把椅子往后挪，撞许建的桌子；要么趁许建去厕所，把他的笔扔到地上；上周更过分，把许建的物理笔记抢了去，说是“借来看两天”，到现在都没还。
关小豪回头时，正看见丁乐的手搭在许建的桌沿上，手指戳着许建的课本：“喂，许建，下午体育课，你去帮我买瓶可乐，冰的。”
许建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我没带钱。”
“没带钱？”丁乐嗤笑了一声，伸手就把许建的铅笔盒扒到了地上。铅笔、橡皮滚了一地，其中一支自动铅笔的笔芯断了，黑色的铅芯撒在许建的白球鞋上。“骗谁呢？我上周还看见你妈给你塞零花钱了，是不是不想给我买？”
许建的肩膀抖了一下，想去捡铅笔盒，却被丁乐的跟班张浩踩住了手。张浩的运动鞋是新的，白色的鞋边沾了点灰，他故意碾了碾鞋底，许建的脸瞬间白了，却没敢喊疼，只是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丁乐，你别太过分了！”林晓突然小声喊了一句，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却还是把课本往桌上一放，“老陈还在这儿呢！”
丁乐回头瞪了她一眼，眼神里的凶气让林晓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他也没再继续闹——毕竟老陈还在讲台前，真闹大了，他也讨不到好。丁乐收回手，往椅背上一靠，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算你运气好，下次再敢跟我装穷，看我怎么收拾你。”
许建没说话，等丁乐转回去，才慢慢抽回手，指尖被踩得红了一片，他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蹲下去，一点点捡地上的铅笔。关小豪想站起来帮他，却被林晓拉住了：“别去，丁乐他们人多，你帮了他，下次他就找你麻烦了。”
关小豪攥了攥拳头，最终还是坐了回去。他知道林晓说得对——丁乐在班里有三个跟班，平时在学校里横行霸道，连老师都要让他们三分，自己一个人，根本拦不住。
就在这时，教室门突然被推开了。
教导主任王老师走了进来，他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今天却一脸严肃，手里攥着个对讲机，走到老陈身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老陈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清了清嗓子：“都坐直了！把桌上的东西整理好，刚接到通知，校长要带几位领导来咱们班，说有重要的事要宣布，都规矩点，别乱说话，别乱看！”
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变了。刚才还在偷偷传纸条的同学赶紧把纸条藏起来，趴在桌上睡觉的人猛地坐直，连丁乐都收敛了神色，正了正衣领——谁都知道，“校长带领导来”不是小事，要是表现不好，被记了名字，期末评优就没指望了。
林晓紧张地把英语课本塞进桌肚，拿出数学练习册，小声对关小豪说：“什么事啊？这么严肃，不会是要检查仪容仪表吧？我昨天剪的刘海，老陈说太长了。”
关小豪摇了摇头，心里却莫名的慌。他看向窗外，天更暗了，刚才还能看见的云层，现在已经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像要下雨，却又没下。空气里的旧书味更浓了，还夹杂着那股金属腥气，让他有点头晕。
教室门再次被推开，这次是校长。他平时总是穿西装，今天却穿了件深色的夹克，领口没拉好，头发也有点乱，脸上堆着平时很少见的笑，手里还拿着个保温杯。他身后跟着一个男人，穿一身黑色的西装，熨得笔挺，却没打领带，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一颗，袖口沾了点若有若无的灰，像是在哪里蹭到了墙皮。
男人手里攥着个黑色的文件夹，厚度有半本字典那么厚，封面是硬壳的，上面没有任何字。他的个子很高，站在校长身边，几乎比校长高出一个头，皮肤很白，脸色却有点苍白，眼神扫过教室时，像冰一样冷，让关小豪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同学们好，”校长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有点发颤，手里的保温杯晃了晃，“这位是……市里来的李主任，今天来咱们班，是要跟大家宣布一个重要的通知，大家一定要认真听，不要走神。”
李主任点了点头，走到讲台前，把文件夹放在讲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没有拿麦克风，声音却很清晰，像带着某种穿透力，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同学们，不用紧张，今天来，是跟大家同步一个近期的监测情况。”
他顿了顿，手指在文件夹上敲了敲，那股金属腥气似乎更浓了。关小豪看见林晓的手攥紧了笔，指节都有点发白。
“目前，我们监测到，地球大气中出现了一些特殊的气态物质，”李主任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这些物质呈现淡黄色，大家可以理解为……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就像下雨、刮风一样，没什么好恐慌的。”
“自然现象？”有个同学小声问了一句，是坐在第二排的赵雅，她的头发扎成马尾，平时胆子很大，经常在课堂上提问。
李主任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对，自然现象。这种物质不会立即产生危害，只有累计吸入到一定的阈值，才会导致皮肤、物体表面呈现灰色。所以大家不用慌，保持秩序，等我讲完相关的注意事项，再按班级依次撤离，听从学校的安排。”
他的话刚说完，赵雅突然“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惊慌。她抬起自己的右手，举在半空中，指尖那截粉色的指甲盖下面，竟洇开了一小片浅灰色，像被墨水泡过的纸，正慢慢往指根爬。
“灰……灰色！”赵雅的声音发颤，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我的手！怎么会这样！”
教室里的安静瞬间被打破了。所有人都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有人的指尖干干净净，有人的指节处已经有了淡淡的灰痕，还有人慌慌张张地摸自己的课桌，发现靠窗那排的课桌边缘，真的有一道细细的灰痕，像用干抹布擦过的印子，擦都擦不掉。
“吵什么吵！”校长突然拔高了声音，他的脸色有点发白，却还是强装镇定，“李主任都说了是自然现象！慌什么！坐好！”
可他的话根本压不住教室里的混乱。有人开始哭，有人拿出手机想给家长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没信号；丁乐站了起来，凑到窗边，扒着窗户往外看，嘴里嘟囔着“什么破自然现象”；许建也抬起了头，他的手放在桌沿上，关小豪看见，他的指尖也有一点灰，只是他没像别人那样惊慌，只是默默地看着那片灰，眼神空洞。
关小豪的心跳得很快，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心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灰，可他却觉得指尖有点发麻，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空气里的旧书味和金属腥气更浓了，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周围同学的哭喊声、议论声混在一起，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不是风声，也不是平时的下课**，而是像砂纸摩擦金属的“呜呜”声，很低沉，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连教室的玻璃窗都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
“那是什么？”有人指着窗户，声音里带着恐惧。
关小豪顺着手指看过去——窗外的天更暗了，刚才还耷拉着的国旗突然被风吹得直直的，猎猎作响，像是要被撕碎一样。而操场上，那些没来得及进教学楼的学生，正站在原地不动，像被定住了一样。
不对，不是不动。
关小豪眯起眼睛，看见一个穿红色运动服的男生，他是隔壁班的，平时总在操场上打篮球。此刻他正往教学楼跑，手里还抱着个篮球，可跑着跑着，他的动作突然变慢了，像被按下了慢放键，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灰白色，最后彻底僵住，定格成一个奔跑的姿势，连手里的篮球都没掉下来。
那是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石……石化了！”赵雅的尖叫划破了教室的空气，她瘫坐在椅子上，眼泪鼻涕一起流，“他变成石头了！外面的人都变成石头了！”
教室里彻底乱了。有人扑到窗边想关窗，有人躲到桌子底下，有人哭着喊“我要回家”。老陈想维持秩序，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根本没人听；校长退到了墙角，手里的保温杯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李主任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抓起桌上的文件夹，手都在抖，却还是嘴硬：“大家别慌！只是……只是暂时的现象，马上就会好的！”
可没人信他。
关小豪看着窗外，操场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被风吹到，有的刚抬起脚，有的还张着嘴，有的正往教学楼跑，全都变成了灰白色的石像，散落在操场各处。篮球架旁边的那个石像，手里还抓着半个篮球，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可皮肤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跑道上的一个女生，辫子还飘在半空，脸上还带着笑，却已经变成了石头。
那股“呜呜”声越来越响，风也越来越大，窗户玻璃震动得更厉害了，像是随时都会碎掉。空气里的淡黄色雾气越来越浓，那股金属腥气呛得人直咳嗽，关小豪感觉自己的指尖更麻了，他低头一看，指尖那片灰已经爬过了指节，凉丝丝的，像敷了一层冰。
就在这时，他看见许建突然站了起来。
许建的脸色很白，眼神却亮得吓人，他推开身边的椅子，朝着窗边冲过去。有个同学正想关窗，被许建一把推开，重重地摔在地上。许建站在窗边，头发被风吹得乱舞，他死死抓住窗户两边的窗框，把窗户推得更开，淡黄色的雾气顺着窗户缝涌进来，带着那股刺鼻的金属味，扑在关小豪的脸上。
“许建你疯了！快关窗！”丁乐冲过去想拉他，却被许建狠狠甩开，丁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撞到桌子。
许建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教室里的人。他的目光扫过丁乐，扫过那些躲在桌子底下哭的同学，扫过惊慌失措的校长和李主任，最后落在关小豪身上。他的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奇怪的笑，那笑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满满的绝望。
“疯了？”许建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在嘈杂的教室里却异常清晰，“你们平时欺负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我疯了？现在怕了？怕被风吹成石头？”
他的手抓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尖的灰已经蔓延到了手腕。“你们都不在乎我，”许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没有眼泪，“那就一起死啊！谁也别跑！”
“许建你别闹了！快关窗！”老陈冲过来，想掰开许建的手，可许建的手指像焊在了窗框上，怎么掰都不动。老陈的手在抖，眼泪都流了下来：“听话！关了窗就没事了！老师知道你受委屈了，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
可许建根本不听。他看着窗外那些灰白色的石像，又看着教室里惊慌失措的人，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全是绝望。“没人敢欺负我？”他笑着说，“陈老师，你骗人！丁乐抢我的笔记，张浩踩我的手，他们什么时候停过？你们谁都没帮过我！谁都没！”
淡黄色的雾气越来越浓，关小豪感觉自己的胸口有点闷，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看见林晓躲在桌子底下，双手抱着头，肩膀一直在抖；赵雅已经哭得没力气了，靠在墙上，眼神空洞；丁乐躲在讲台后面，脸色发白，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嚣张。
许建的脸开始慢慢变灰，从额头往下，像被画笔涂过的颜料，一点点覆盖住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他抓着窗框的手指最先变成灰白色，然后是手腕，胳膊……他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身体也开始僵硬，可他的眼睛还睁着，死死地盯着教室里的人，像一尊绝望的石像。
直到许建彻底变成灰色，身体再也不动了，老陈才颤抖着走过去，双手抓住窗框，慢慢把窗户关上。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许建的石像立在窗边，灰白色的身体在昏沉的光里显得格外刺眼。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甚至没有人敢呼吸，只有窗外那“呜呜”的风声还在响，玻璃震动的声音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关小豪靠在墙上，看着自己手指上的灰慢慢停住了蔓延，心里又怕又气——刚才如果不是等李主任说话，如果不是校长拦着，如果大家早点撤离，许建会不会不用死？操场上那些人会不会不用变成石像？
他看向讲台，李主任和校长还躲在墙角，李主任手里的文件夹掉在了地上，露出里面的纸，上面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字，关小豪没看清，只看见其中一行画了红线，像是写着“紧急撤离方案”。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窗外的风还在吹，那股“呜呜”声没有停，空气里的金属腥气还在，许建的石像立在窗边，像一个永远的提醒，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关小豪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