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沟的夜晚,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赵铁柱家那小小的院子里,
临时拼凑起来的几张破桌子板凳坐满了人。
马灯、蜡烛、还有几支从村小教室“借”来的白炽灯泡,把院子照得亮堂堂,
也把一张张因为兴奋和酒意而泛红的脸映得格外生动。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炖鸡香、劣质白酒的冲鼻味儿、汗味、泥土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院门口那台彻底安静下来的拖拉机的铁锈和塘泥的混合气息。
那只英勇献身的老母鸡,此刻正以最诱人的姿态,在桌子中央最大的一个粗瓷盆里,
被炖得骨酥肉烂,金黄的油花飘在汤面上。旁边还有几盆时令野菜,几碟咸菜,
几大筐冒着热气的杂面馒头。酒是村里小卖部最便宜的散装“老白干”,用粗瓷碗盛着,
在汉子们手里传来递去。气氛热烈得如同过年。“来!铁柱子!走一个!”王大爷满面红光,
端着个豁口酒碗,舌头都有点大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铁牛一升天,
你的霉运就到头了!以后啊,全是好日子!”他特意把“好日子”三个字咬得贼重,
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赵铁柱下巴的痂还有点疼,只能小口抿着碗里的酒,
**辣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却奇异地带来一种真实的、劫后余生的暖意。他咧着嘴,
嘿嘿傻笑,看着眼前这喧闹喜庆的场面,感觉像踩在云彩里,轻飘飘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邻桌的李寡妇。李寡妇正被几个大婶围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偶尔抬眼,目光与赵铁柱撞上,又飞快地移开,
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对对对!王大爷说得对!”另一个汉子也端着碗凑过来,
喷着酒气,“铁柱子,你这回可算是因祸得福了!要不是你家铁牛闹这一出,
李寡妇能……”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换来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李寡妇的脸更红了,装作没听见,
低头给旁边眼巴巴盯着鸡腿的赵小虎夹了块鸡胸肉。赵铁柱臊得满脸通红,
心脏不争气地“怦怦”直跳,赶紧端起碗又灌了一大口,呛得直咳嗽。“要我说啊!
”王半仙今晚是绝对的主角,斜眼珠子在灯光下炯炯有神,他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
端着架子,声音洪亮,“这铁牛怨气虽重,但终究是死物!贫道略施小术,
引动九天雷火(指排气管最后那股黑烟),配合祖师爷无上法旨,瞬间便将其元灵打散,
送入轮回!此乃功德无量啊!”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瞟着供桌上那只被啃了一半的鸡翅膀,
显然对自己的“劳动报酬”很满意。村民们纷纷附和,敬酒声此起彼伏,
把王半仙捧得飘飘欲仙。就在这酒酣耳热、气氛达到顶点之时——“啪!
”一只油腻腻的、沾着鸡骨头的手,重重地拍在了赵铁柱的肩膀上。赵铁柱被拍得一哆嗦,
差点把碗里的酒洒了。他扭头一看,是王大爷。王大爷脸上依旧红扑扑的,
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
却闪烁着一种极其熟悉、让赵铁柱心头警铃大作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光芒!
“铁柱子啊……”王大爷凑近他,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却又恰好能让周围几桌的人都隐约听见,“有件‘宝贝’,大爷我……帮你从泥地里,
‘抢救’回来了!”“宝……宝贝?”赵铁柱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王大爷慢悠悠地、带着一种仪式感,
从他那件沾满泥点油污的旧褂子内兜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皱巴巴、软塌塌、沾满了干涸的泥浆,边角还被什么东西钩破了一个小洞,
但上面那刺眼的红色公章和打印的黑色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清晰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正是那张被赵铁柱以为早已消失在泥地里、代表着他所有噩梦根源的——天价罚单!“喏!
”王大爷像献宝一样,把那张沾满泥污、皱成一团的罚单,塞到了赵铁柱手里,
还用力拍了拍,“你的‘免罪金牌’!大爷我眼尖!在撤供桌那会儿,
一脚就踩到这宝贝疙瘩了!想着这玩意儿对你多重要啊!赶紧就收起来了!怎么样?
够意思吧?是不是得再敬大爷一碗?”空气瞬间凝固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
猛地掐住了所有人的脖子!喧闹的划拳声、说笑声、咀嚼声,戛然而止!几百道目光,
如同探照灯,“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赵铁柱手里那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纸片上!
赵铁柱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感觉手里的不是一张纸,
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头都在哆嗦!刚才喝下去的酒,瞬间化成了冰冷的汗,
从额头上、后背上“滋滋”地冒出来!下巴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超度了铁牛?渡过了劫难?好日子?全他妈是幻觉!这张催命符!它!又!回!来!了!
“罚……罚单?!”一个带着酒意的惊呼打破了死寂。“不是超度了吗?不是没事了吗?
”“王半仙!这……这怨灵不是送走了吗?咋……咋罚单还在啊?”“铁柱子!
这……这啥情况啊?
”村民们脸上的喜庆和红晕迅速被惊愕、疑惑和一丝“又有好戏看了”的兴奋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