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被谁从天上往下泼，密集的雨线砸在公司旋转门上，碎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苏野拖着那个掉了轮子的行李箱站在台阶下，箱底的裂痕里还卡着实验室的蓝色防滑垫碎片——那是她刚才被保安“请”出来时，在走廊里拖行留下的痕迹。
行李箱的拉杆硌得手心生疼，她低头看了眼箱侧贴的旧标签，上面“苏野机械工程研发部”的字迹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皱。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三件换洗衣裳、一本翻烂的《机械设计手册》，还有半盒没喝完的速溶咖啡。
身后的玻璃门“唰”地滑开，暖气混着香水味涌出来。苏野回头，看见林薇薇被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簇拥着走出来，米白色的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却半点没沾到裤脚。
“小苏，你怎么还没走？”林薇薇停下脚步，故作惊讶地捂住嘴，“这么大的雨，你没带伞吗？”
苏野没说话，只是盯着她手腕上的银环。雨水顺着林薇薇的发梢滴落，在银环上晕开细小的水纹，那道刻着“野”字的痕迹被擦得锃亮，像是刚用牙膏打磨过。
“公司董事会讨论过了，”林薇薇从随身的鳄鱼皮包里抽出一张支票，用两根手指捏着递过来，“这是给你的慰问金，虽然不多，但也算公司的一点心意。”
支票上的数字是五万。苏野的目光扫过那个“5”后面的四个零，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她想起母亲病房的催款单，想起医生说“再拖下去会有生命危险”，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心意？”她笑了一声，声音被雨声割得支离破碎，“还是封口费？”
林薇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柔和下来：“小苏，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总要为自己打算。拿着这笔钱，先找个地方住下，别在雨里淋出病来。”
她说话时，手腕轻轻一扬，支票便飘向苏野。但风突然转了向，那张薄薄的纸片打着旋儿飞进积水里，被紧接着驶过来的黑色轿车碾在轮下。
轮胎碾过纸张的闷响里，苏野清楚地看见墨水晕开的过程，五万块像条黑色的蛇，在浑浊的水里扭曲着消失。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林薇薇对着车窗里的人抱歉地笑笑，然后转头对苏野说，“司机在等我了，我就不陪你了。你……多保重。”
黑色轿车的尾灯像两颗猩红的眼睛，在雨幕里渐渐远去。苏野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进衣领，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她弯腰去捡那个被碾成纸浆的支票，指尖刚碰到水面，手机就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
“喂？是苏野女士吗？”护士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我是市一院神经外科的，你母亲的颅内出血量突然增加，必须立刻安排开颅手术，手术押金十万，你现在能过来交一下吗？”
苏野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里。“十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能不能……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宽限？”护士的语气拔高了些，“苏女士，你母亲现在处于昏迷状态，颅内压一直在升，每多等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我们已经给你打了五遍电话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雨水灌进了苏野的领口，顺着脊椎往下流，像有无数根冰针在扎。她张了张嘴，想说“我现在连打车的钱都没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挂断电话时，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好几次才按准挂断键。
街角的ATM机亮着惨白的光，像个冰冷的铁盒子。苏野插卡时，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张银行卡。密码输到一半，机器突然发出“嘀嘀”的提示音，屏幕上跳出一行字：【余额不足，请核对账户信息】。
她退了卡，重新**去，又输了一遍密码。还是同样的提示。
第三次输密码时，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键盘上，和雨水混在一起。这张卡是她工作第一年办的，里面存着她准备给母亲换膝盖的钱，上个月为了买“蜂鸟”的核心传感器，她取空了大半，现在剩下的余额，连做个CT都不够。
行李箱突然“哐当”一声歪倒在地，掉下来的轮子在水洼里滚了几圈，停在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脚边。女孩蹲下来帮她捡轮子，抬头时，苏野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学生证——市第三中学，和她当年读的是同一所。
“姐姐，你的箱子坏了。”女孩把轮子递过来，眼神里带着怯生生的同情。
苏野接过轮子，指尖触到女孩温热的手心，突然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也是这样蹲在学校的梧桐树下，给前来视察的院士递过自己画的机械图纸。那时的阳光多暖啊，暖得能把图纸上的线条都晒出金边。
“谢谢。”她把轮子塞进外套口袋，重新把行李箱扛到肩上。箱底在台阶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像某种绝望的哀嚎。
雨还在下，苏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灯下，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路过一家药店时，她停下来看了眼橱窗里的血压计，突然想起母亲总说头晕，却舍不得买个仪器测一测。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房东。“小苏啊，你这个月的房租到底什么时候交？”男人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的喘息，“我刚才去你那儿了，门都锁了，你东西也搬走了？不是我说你，做人得讲信用……”
苏野默默地挂了电话，把手机塞回口袋。雨太大了，她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响，一步，又一步，像在敲着一口永远不会响的钟。
不知走了多久，她看见路边有个公交站台，便走过去坐在湿漉漉的长椅上。行李箱被她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的取暖设备。站台的广告牌上正在播放“蜂鸟二代”的预热广告，林薇薇穿着白色实验服，对着镜头微笑：“我们致力于用科技改变生活，让每一个创新都充满温度。”
苏野突然觉得很可笑，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在积水里的倒影。那个头发凌乱、浑身湿透的女人，真的是三个月前还站在聚光灯下，说要“让机械拥有灵魂”的苏野吗？
雨水中，她的影子在微微晃动，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但她的眼神，却在看向广告牌的那一刻，慢慢变得锐利起来，像藏在湿泥里的铁钉，即使被碾压，也依旧带着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