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腊月二十八,苏州河在冬日的晨雾中缓缓苏醒。林静书推开纺织厂宿舍的窗户,
一股带着水汽的凉意迎面扑来。河对岸的弄堂里已经传来零星的爆竹声,
像是急着预告春节的到来。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着隔壁人家腌制的咸鱼香味,
还有若有若无的腊梅幽香。“静书,今年真的不回家过年了?
”同宿舍的赵大姐一边往行李箱里塞新买的羊毛衫,一边问道。林静书轻轻摇头,
目光仍停留在窗外。河面上,运货的船只比往日少了许多,倒是多了几艘载着年货的小舢板。
岸边的梧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间,不知谁家孩子早早挂上了一串红纸灯笼,
在薄雾中像一团团朦胧的火。“所里有个项目赶进度,走不开。”她转过身,开始整理书桌。
桌面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全家福,那是三年前她大学毕业时拍的,
照片上的父母笑容里还带着她考上上海的大学时的自豪。赵大姐拉上行李箱拉链,
叹了口气:“你都三年没回家了,你妈上次来找主任哭诉,全车间都知道了。
”林静书的手指在玻璃板上停顿了一下。她何尝不想念无锡老家那个临河的小院,
想念母亲做的桂花糖年糕,父亲在除夕夜必放的千响鞭炮。但她不能回去——至少今年不能。
与此同时,在上海开往南京的列车上,陈明远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
把目光从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收回。车厢里挤满了返乡过年的旅客,
行李架上堆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过道里也坐满了人,
空气中弥漫着泡面、烟草和人体混杂的气味。“同志,你是当兵的吧?
”对面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问道。陈明远愣了一下,
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退伍时带回来的军装。他勉强笑了笑:“以前是。”“回家过年?
”“嗯,回南京。”实际上,他并无家可回。父母早在五年前相继离世,
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老宅早已易主。这次回去,
他是为了履行一个承诺——找到当年牺牲的战友的家人,
把一封迟到了八年的信交到他们手中。列车轰隆前行,
车厢喇叭里正播放着李谷一的《乡恋》,甜美的嗓音在嘈杂的车厢里时断时续。
陈明远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信封,那封信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发毛。
上海虹口区的一栋老式洋房里,陆家明被楼下的喧闹声吵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窗户,
看见几个邻居正在院子里杀鸡,鲜红的鸡血滴在白雪上,格外刺目。“家明!快下来帮忙!
”母亲在楼下喊道。他应了一声,却不急着动身。床头柜上摊着一本《朦胧诗选》,
书页间夹着一封来自美国的信。他的大学同学张晓芸在信中说,她已经拿到了签证,
三月就要飞往纽约了。“你一定要来送我。”她在信的结尾写道。陆家明叹了口气,
从抽屉里摸出一包大前门,点燃一支。烟雾在晨光中袅袅升起,他望着窗外上海的天空,
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层薄纱笼罩。这个春节,注定不会平静。
林静书骑车穿过苏州河上的桥梁时,注意到河堤上已经有人摆出了卖春联和年画的小摊。
红艳艳的纸张在冬日的阳光下格外醒目,摊主呵着白气,搓着手招揽偶尔路过的行人。
她今天要去的地方不是研究所,而是位于城隍庙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
那里有一位她不愿见却又不得不见的人——她父亲介绍的对象,
一位在市委工作的“有为青年”。咖啡馆里飘着邓丽君的《甜蜜蜜》,
与这个时代提倡的革命歌曲格格不入。林静书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才推门进去。
“请问是林静书同志吗?”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年轻男子站起身,彬彬有礼地问道。
她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桌上的玻璃杯里泡着廉价的茉莉花茶,
几朵干瘪的花瓣在水面上漂浮。“我是王志国,在市团委工作。”男子自我介绍道,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你父亲和我父亲是老同事了。”林静书勉强笑了笑,
目光落在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几个孩子正在放鞭炮,一声脆响后是银铃般的笑声。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无锡,哥哥总是带着她到河边放爆竹,
那些硝烟的味道至今还留在记忆深处。“林同志对现在的工作满意吗?”王志国问道,
“我听说你在机械研究所做技术员?那可是个有前途的岗位。”“还好。
”林静书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的注意力被窗外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吸引,
那鲜红的山楂果让她想起了家乡春节的糖葫芦,总是比上海的甜一些。
谈话在一种尴尬的氛围中进行。王志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工作前景和对未来的规划,
而林静书只是偶尔点头,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
她知道父亲为何急着让她相亲——哥哥去世后,她就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了,
父母希望她早日回到无锡,结婚生子,安稳度日。可她不甘心,她还想在专业领域有所作为,
还想看看这个正在急剧变化的世界。陈明远在南京站下车时,天空飘起了细雪。
站前广场上挤满了迎接亲人的市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他紧了紧行李袋的带子,穿过人群,向公交车站走去。按照地址,
他找到了那条位于秦淮河畔的小巷。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两旁的屋檐下挂着冰凌。
几个孩子正在空地上堆雪人,用煤球做眼睛,胡萝卜当鼻子。他在一扇木门前停下,
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门开了,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探出头来,疑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退伍军人。“请问是**家吗?
”陈明远问道,声音有些干涩。老妇人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你找**?他死了八年了。
”陈明远感到一阵心痛,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我是他的战友,我叫陈明远。
这封信...是建国让我转交给你们的。”老妇人颤抖着手接过信,
眼泪瞬间涌出:“进...进来坐吧。”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正堂的桌子上摆着**的遗像,相框前还放着一盘橘子和几块糖果。
陈明远在遗像前站了很久,那个在战场上为他挡下子弹的年轻人,如今只剩下一张黑白照片。
“建国他...走的时候痛苦吗?”老妇人哽咽着问。陈明远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战场上没有不痛苦的死亡,但他不忍心告诉这位已经饱经风霜的母亲真相。“他很勇敢,
”最后,他只能这么说,“他救了我的命。”陆家明最终还是去了张晓芸的家。
那是一栋位于法租界的老公寓楼,楼道里弥漫着咖啡和香水混合的味道,
与他自己家那种樟脑丸和食物的气味截然不同。张晓芸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
在这灰蒙蒙的冬季里像一团火焰。她开门见山地说:“家明,跟我一起去美国吧。
”陆家明愣住了,他没想到张晓芸会如此直接。“我...我的工作在这里,家人也在这里。
”“工作?”张晓芸轻笑一声,“你在文化局做个小职员,一个月七十八块钱,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陆家明沉默了。他知道张晓芸的父亲已经**,家产也大部分归还,
她有资本去追求更广阔的天空。而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的儿子,
能够进入文化局工作已经是幸运至极。“我会等你到正月十五,”张晓芸说,
“如果你改变主意,就告诉我。”离开张晓芸家,陆家明独自在外滩走了很久。
黄浦江上船只往来,汽笛声在江面上回荡。对岸的浦东还是一片农田,
但已经有传言说那里将要开发。变化正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发生,
而他似乎被困在了原地。除夕这天,上海下起了大雪。
林静书最终还是拒绝了王志国的第二次邀约,独自一人在宿舍包饺子。
收音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预热节目,姜昆和李文华的相声引得观众阵阵笑声。
敲门声响起时,她以为是赵大姐落下了什么东西。开门后,
她却愣住了——门外站着她的父母,风尘仆仆,手里大包小包地拎着年货。“妈?爸?
你们怎么来了?”“你不回家,我们只好来上海找你了。”母亲的眼圈红了,一把抱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