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墓园的空气像是浸透了水的沉重绒布,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刚翻掘新泥的土腥气和过多白菊濒临腐烂时散发出的甜腻香气。
黑压压的人群,低抑的、被手帕捂住的啜泣,
大理石墓碑上那张被精心放大、笑靥如花的脸——是林晚。顾宸夜心口永不愈合的伤,
是他唯一承认的、曝晒于日光之下的爱与痛楚,如今凝固成一方冰冷的石碑。
我穿着和林晚下葬时那件一模一样的黑色及膝连衣裙,
站在这场属于她的盛大哀悼仪式的最边缘,像一个被遗忘又突兀存在的注脚,
一个精心描摹却终究失真的副本。初秋的风掠过墓园旁成排的银杏,带下几片早黄的叶子,
也拂过我刻意花费数小时打理成的、与她分毫不差的海藻般卷曲的长发,
送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顾宸夜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背脊挺得如同一杆标枪,
昂贵的黑色西装剪裁极致合身,却裹不住那份从内里透出的、一触即碎的僵硬。
他是她的未亡人,尽管法律从未承认,但在所有人的眼里,在他自己的心里,早已是了。
2冗长的悼词,无尽的默哀。人流开始像退潮般缓慢蠕动,
带着沉重叹息和无限怜悯的目光一次次掠过他挺直的背影,再无声地散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表演即将落幕的涣散。我该上前了,像过去三年里的每一天那样,
精准地扮演好我的角色,在他最脆弱的时刻,递上一份虚幻的、属于“林晚”的慰藉。
我刚挪动脚步,甚至没来得及调整好脸上那份预备好的、混合着哀伤与柔弱的表情,
手腕骤然一紧!一股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巨力猛地将我拽到一旁那棵高大古老的银杏树后。
粗糙皲裂的树皮狠狠硌着我的脊背,带来尖锐的痛感。顾宸夜的脸逼近到我眼前,
那双曾让我卑微暗恋了无数个日夜的深邃眼眸里,
此刻只剩下暴戾的猩红血丝和一种能将人瞬间冻僵的彻骨冰寒。“沈清,
”他齿缝间挤出我的名字,像磨砂纸擦过生铁,带着浓重呛人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憎恶,
“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她的一个影子,一个我用钱买来的、廉价的替身!
别在我面前摆出这副哀恸的样子,你不配——连为她悲伤的资格都没有!
”3周围或许还有迟滞未走的宾客,但他毫无顾忌。极致的悲恸摧毁了他所有的风度与伪装,
只剩下最原始、最尖锐的伤人本能。我的手腕疼得钻心,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生理性地红了,
不是因为这份疼痛,而是因为这三年里,早已浸入四肢百骸的、被他碾碎自尊的惯常痛楚。
我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吃痛的表情,
只是顺从地被他死死钳制在树干与他身体投下的阴影之间,然后,慢慢地,
极其缓慢地低下了头。这个角度,左侧脖颈微微扭动,
让那一小片细腻的肌肤暴露在他灼热而混乱的视线下。那里,
有一枚淡红色的、形状酷似鸢尾花的胎记。位置,形状,颜色,甚至那微微凸起的质感,
都与林晚脖颈上的那一枚,毫无二致。一颗泪珠恰到好处地从我眼角滑落,速度被精准控制,
沿着脸颊的弧度,悄无声息地砸在他紧绷的手背上,冰凉。4他的呼吸猛地一窒!
钳着我手腕的力道像是骤然被无形的针扎破,松懈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他死死盯着那枚胎记,
眼神里有片刻剧烈的迷惘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贪婪,仿佛透过我这具空洞的皮囊,
又一次触碰到了那个早已化为灰烬的幻影。“晚晚…”他无意识地喃喃,声音嘶哑得厉害,
另一只空着的手甚至微微抬起,指尖颤抖着,似乎想要触碰那枚诱惑他的印记,
却又在即将接触到的瞬间,像被火焰烫到般猛地缩回,仿佛怕惊扰了这短暂易碎的幻梦。
那瞬间的恍惚与脆弱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秒。甚至更短。
更深的厌恶和一种被冒犯了的暴怒重新席卷了他的眼眸,
他像是极端厌恶自己那一刹那的失态与软弱,
更极端厌恶我这个不断提醒着他“失去”的存在。他猛地甩开我的手,
力道之大让我整个人撞在树干上,仿佛甩脱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5“滚远点。
”他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欲望,“别在我眼前晃。立刻。
”我踉跄一步,低垂着头,借助扶着冰冷树干的动作稳住身形,
用细弱蚊蚋、却刚好能让他清晰听见的声音顺从地应道:“是,顾先生。”转身,
沿着鹅卵石小径离开的刹那,所有刻意摆出的委屈和泪意瞬间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如同被一块无形的海绵彻底抹去。墓园外的风真冷,穿透单薄的裙衫,直刺肌肤。
我拉紧了衣服,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6三年。整整一千多个日夜。从林晚的葬礼之后,
我被那个沉默而效率极高的助理带到顾宸夜面前的那一天起,
我就活在了那个名为“林晚”的女人的巨大阴影之下,再无自我。
那栋矗立在半山、能俯瞰整座城市霓虹的奢华别墅,是我金光闪闪的囚笼。
里面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林晚的痕迹,无所不在,令人窒息。
墙上挂满了她各个时期的艺术照和生活照,笑得明媚张扬;她钟爱的某款小众香薰,
味道霸道地日夜弥漫在空气里,从未间断;她收藏的黑胶唱片,在每一个黄昏降临时分,
都会准时从昂贵的音响里流淌出来,回荡在空旷的走廊;甚至她惯用的那款洗发水的味道,
也弥漫在主卧的每一个角落。7顾宸夜对我所有的“驯化”,
都围绕着“像她”这个唯一的核心。他要我学她笑。嘴角上扬的精确弧度,
眼波流转的特定神采,不能多一分显得轻佻,不能少一分显得寡淡。
我被迫对着卧室里那面巨大的落地镜,日复一日地练习,直到脸部肌肉僵硬抽搐,
直到那个笑容成为无需思考的本能。他常常会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沉默地看着,
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眼神时而恍惚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时而又冰冷锐利如刀,
精准地挑出每一处不像的瑕疵。“她的笑没你这么廉价,像是画上去的。
”这是他最常给的评价,伴随着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的钝响。他要我学她哭。
林晚的哭是艺术品,是梨花带雨,是晶莹泪珠一颗颗连续滑落,绝不晕染睫毛膏,
绝不大声抽噎,更不会红肿眼睛。我需要借助无**的眼药水,
需要精准控制面部每一块细微肌肉的运动,
需要练习如何让呼吸听起来是压抑的抽泣而非狼狈的哽咽。他会在昏暗的角落看着我,
如果我哭得不够美,不够像他记忆里那个凄美的画面,
等待我的将是整个别墅持续低气压的冷暴力,以及他长达数日的彻底无视。最折磨的,
是他要我学她死。9林晚死于一场游艇意外,坠海,搜救多日,最终尸骨无存。
这是顾宸夜最大的痛处和无法走出的执念。他偶尔,通常是在酩酊大醉后,
会陷入一种偏执癫狂的状态,把我带到别墅那间巨大的、恒温的室内泳池边。
“晚晚当时会不会冷?”他眼神空茫地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问我,声音飘忽得像鬼魅。
“海水那么深,她挣扎了多久?”“她最后…在想什么?会不会恨我没拉住她?
”他让我一遍遍躺在冰冷的泳池边,模拟落水的姿势,甚至有时会突然伸手,
将我的头狠狠按入水中,几十秒,一分钟,让我真切地感受那种窒息的绝望与濒死感。
他在一旁看着,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颤抖,仿佛透过我这具痛苦的肉体,
在经历那场他无法释怀的恐怖失去。每次这样的“模仿”结束,我都会虚脱般瘫倒在地,
生理性的反胃和心理上的极度不适让我浑身发抖,而他会陷入更深的颓唐和沉默,
有时抱着酒瓶在泳池边枯坐一夜,直到天明。10我就像个被抽走了灵魂和名字的木偶,
每一根线都牢牢牵在他的手里,被动地演绎着另一个女人的悲喜人生。沈清这个名字,
和关于沈清的一切喜好、习惯、感受,都被彻底剥夺,锁进了不见天日的暗柜。
我的身体开始发出无声而剧烈的**。长期模仿林晚的饮食习惯——她嗜好甜辣重口,
而我天生肠胃虚弱——让我频繁胃痛,偷偷吃胃药成了常态。她酷爱芒果,
每次下午茶都要榨新鲜的芒果汁,而我对芒果严重过敏。第一次他命令我喝下时,不过片刻,
我全身便起满骇人的红疹,呼吸困难,喉咙肿胀,险些当场休克。他找来私人医生,
冷眼旁观我被紧急注射肾上腺素抢救,然后,在一切平息后,
毫无波澜地对我说:“以后每次喝之前,记得提前吃抗过敏药。剂量加倍。”于是,
我的床头柜深处,强效抗过敏药成了最大储备。日记的某一页,
只有简单麻木的一句:“今天又吃了药,胃也不舒服。他喜欢她不过敏,喜欢她胃口好。
”11林晚从小习舞,芭蕾跳得极好,脚踝纤细优美,足弓弧度完美。
顾宸夜最爱看她穿着白纱裙,踮起脚尖在练功房轻盈旋转的样子,
称那是“落入人间的天鹅”。而我并无任何舞蹈根基,身体协调性甚至称得上笨拙。
他有时会心血来潮,让我穿上林晚遗留的、带着她淡淡体香的芭蕾舞裙,立在光洁的把杆前,
勉强摆出那些痛苦的姿势。纤细的缎带勒进肉里,脚踝不堪重负,多次扭伤,肿得像馒头,
每一下站立都如同踩在刀尖。他有时会蹲下来,冰凉的手指捏住我红肿变形的脚踝,
眼神里没有半分疼惜,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不悦的警告:“她跳舞时,从不喊疼。
再痛也会忍着。”日记里于是又添一页,字迹因为隐忍的疼痛而有些扭曲失控:“脚踝好痛,
骨头像裂开了。但他说她从不喊疼。药膏好像没什么用了。得换一种更烈的。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没有自我思想的影子。眼神日渐空洞,
只有在夜深人静,确认别墅里所有人都已沉睡后,才会反锁房门,
从床板底下极其隐蔽的夹层里,拿出那本边缘已经微微磨损的日记本,就着昏黄的阅读灯,
写下一两句无人能知、也无人会在意的呓语。那是我唯一能确认“沈清”还存在的方式。
12直到那次例行体检。私人医生拿着厚厚一叠报告,面色是职业性的凝重,
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说了很多复杂的医学术语,绕口的病名,
最终归结为一句冰冷的话:一种极其罕见的神经肌肉病变,发现得太晚,
病情恶化速度超乎预期,现有所有医疗手段都只能极有限地延缓,无力回天。保守估计,
最多,还有三个月。很奇怪,听到这个宣判时,我内心一片死寂的平静,
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反而有一种诡异的、尘埃落定的解脱感,
缓缓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三个月…正好。正好能赶上那个日子。
13顾宸夜每年都会在林晚的祭日那天,
包下那艘与“她”当年出事的游艇同型号、甚至同样命名为“星辰号”的船,独自出海,
在她消失的那片海域待上一整夜。
那是他一年里最脆弱、最偏执、最彻底地沉浸于回忆与痛苦的时刻,
是他对“林晚”这份爱情最极致的献祭与证明。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完美、最具有讽刺意味,
也最彻底的结局。日记的最后一页,我用了很大的力气,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
写下:“医生说我只有三个月可活了。真好。不如,就死在他最爱她的那天吧。
让他永远记住,‘林晚’又一次死在了那一天,死在他面前。”笔尖停顿,我深吸一口气,
像是完成最后的仪式,又加上一句:“用他最怀念、也最痛苦的方式。”14祭日的前一周,
顾宸夜的情绪明显变得极不稳定,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别墅里的气压低得吓人,
佣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他频繁地待在林晚生前居住的、如今被保持原样的房间里,
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对着她的照片喃喃自语。有时会突然把我叫过去,什么也不说,
只是用那种近乎狰狞的、探究的目光久久地、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仿佛要在上面找出什么细微的破绽,或是确认这个“替身”是否还足够逼真,
能否支撑他渡过即将到来的痛苦仪式。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林晚。一颦一笑,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