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把笋干送到周桂枝家后,没直接回家,绕到了村西头的茶园。雪落在茶树梢上,压得枝条弯下腰,像老太太的驼背。她蹲下来,用手拂去茶丛根部的雪,露出点深褐色的土——这是她爹在世时总说的"活土",能闻见茶腥气的那种。
"桃啊,天寒地冻的,在这干啥?"刘老倔背着捆柴从茶园边路过,拐杖在雪地里戳出个小坑。他的军用水壶挂在脖子上,里面装着热乎的米酒,是周桂枝早上给他温的。
春桃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雪:"刘爷爷,我看看茶树冻着没。"
刘老倔往茶丛里瞅了瞅,胡子上的雪沫子掉下来:"冻不着,这老茶树皮实着呢,比你爷爷还硬朗。"他顿了顿拐杖,"听说你婆家那边......"
春桃的脸一下子白了,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没事,刘爷爷,他们就是说说。"
刘老倔叹了口气,往她手里塞了个烤红薯:"拿着,周桂枝给的,热乎。"红薯烫得春桃直换手,暖意在掌心散开,却暖不透心里的凉。
回到家时,娘正坐在绣绷前发呆,绷子上是给春桃准备的嫁妆——百子图的被面,已经绣了半年,还差最后几个娃娃。看见春桃进门,娘把绣绷往旁边一推:"桂枝婶说啥了?"
"就问了问家里的情况。"春桃把红薯掰了一半给娘,"婶子留我吃晚饭,我说家里等着呢。"
娘咬了口红薯,眼圈突然红了:"桃啊,要不......就算了吧。"
春桃手里的红薯"啪"地掉在地上,雪水溅在鞋面上。"娘!"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嫁了也不丢人,为啥要受他们的气?"
"你一个姑娘家,退了婚咋在村里待?"娘抹着眼泪,"你爹走得早,咱家没男丁撑腰,他们说你......说你不能生,这名声传出去......"
"谁说我不能生?"春桃猛地从箱底翻出张纸,是她偷偷去镇上医院做的检查,"医生说了,就是有点肌瘤,不碍事的!"
纸被娘抢过去,抖得像风中的叶子:"你咋不早说?"
"我说了他们信吗?"春桃蹲在地上,眼泪砸在刚绣了一半的帕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们就信那个贞洁带,说没那东西就不是好女人。"
娘突然想起什么,往灶房跑,从米缸底下摸出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条银链子,链坠是个小巧的银锁。"这是你姥姥传下来的,说是能避邪。"她往春桃脖子上戴,"别跟人说,戴着心里踏实。"
银链贴着皮肤,凉丝丝的。春桃摸了摸链坠,突然想起小时候,**总抢她的帕子,说要拿回去给他娘绣荷包。有次他把她的绣绷碰倒了,针戳在他手背上,留了个小红点,他却举着流血的手笑:"这下你欠我的,得用十个荷包还。"
那天晚上,春桃没睡觉,坐在灯下绣帕子。她把没绣完的桃花拆了,重新绣了片芦苇荡,荡里停着只小船,船上坐着个戴草帽的男人,背对着她,像极了**小时候的模样。绣到天快亮时,窗纸上透进点白光,她的指尖被针扎了下,血珠滴在芦苇叶上,像朵极小的红梅花。
村东头的鸡叫了三遍,春桃把帕子叠好,塞进贴身的口袋。她决定去找周桂枝,问问那所谓的"贞洁带",到底是啥规矩,能比一个姑娘的脸面还金贵。
走到周桂枝家院外时,听见里面传来陈守山的咳嗽声,还有周桂枝低声劝的话:"建国也是为了村里好,你别跟他置气......"春桃突然不敢进去了,在墙外站了会儿,看见刘老倔提着桶去井边打水,桶沿上结着冰碴子。
"刘爷爷,"她走过去,"祠堂的门还锁着吗?"
刘老倔摇了摇头:"没锁,昨晚建国让人把锁撬了,说要量尺寸。"他往祠堂方向努了努嘴,"我刚去看过,神龛上的牌位都被挪到墙角了,乱得像猪圈。"
春桃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自己的帕子上还绣着祠堂的轮廓,就在芦苇荡的尽头。她攥紧口袋里的帕子,转身往祠堂走,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响,像谁在跟她说着什么悄悄话。
祠堂的门虚掩着,推开时"吱呀"一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神龛果然被移到了墙角,牌位歪歪扭扭地堆着,蒙了层薄灰。春桃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牌位一个个扶正,手指碰到最上面的"陈公讳德昌之位",是她太爷爷的名字,木牌边缘被摸得光滑,带着点温热——许是被香火熏了几十年的缘故。
她在祠堂里站了很久,直到太阳升到屋檐上,照进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光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极了她没头绪的心事。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她赶紧躲到供桌后面,看见**带着两个陌生人走进来,手里拿着卷尺和图纸。
"就从这里开始拆,"**指着祠堂的后墙,"把这面墙打通,建个观景台,正好对着芦苇荡。"
一个戴眼镜的陌生人推了推眼镜:"陈总,这祠堂是文物保护单位吧?拆了会不会有麻烦?"
**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烟递过去:"没事,我都打点好了,说是'修缮',不是拆。"他的目光扫过墙角的牌位,皱了皱眉,"这些破烂玩意儿,找个地方堆起来就行,别碍事。"
供桌后的春桃,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看着**的手,腕上的金表在阳光下闪着光,表链把皮肤勒出道红痕,像条细细的血线。她突然想起自己脖子上的银链,凉丝丝的,却比那金表更让人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