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梆声天启四年的冬至,雪下得真大。风像把钝刀子,在我脸上刮了一夜。三更天了,
更鼓楼上的火油灯被风扯得忽明忽暗,整座城像是死了一样安静。不对,没死。它还在喘气。
雪花扑簌簌砸在瓦片上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得见。那声音像是有无数只小手在挠着屋顶。
我裹紧了那件不知补了多少层的羊皮袄,缩在城墙根的避风处,
手里攥着那根油光发亮的枣木梆子。我的手冻裂了,虎口处绽开几道血口子,像干涸的河床。
我不觉得疼,只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最后钻进耳朵里。我是个哑巴,也是这寒鸦关唯一的更夫。大家叫我阿默。老人们说,
老天爷关了一扇门,就会开一扇窗。我不会说话,嗓子里只能发出些浑浊的呜咽声,
但我这双耳朵,却好得有些邪乎。隔着两条街,张屠户在打呼噜,
那一吸一呼间带着猪油味儿;米铺掌柜在枕头底下数铜板,
那是指甲刮过铜钱边缘的脆响;老槐树下那窝冬眠的老鼠翻了个身,
细碎的土渣子掉落的声音……我都听得见。不仅如此。我还能听见更深处的声音。
我听见城墙拐角那块青砖里,有一道细微的裂缝正在寒风中缓缓崩开,
那是它三年前烧制时留下的暗伤;我听见更楼那根两人合抱的立柱里,
几只白蚁正在啃食木心,发出沙沙的咀嚼声,那根柱子中心已经空了。万物皆有裂痕。
那是它们脆弱的命门,在我的耳朵里,这些裂痕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垂死之人的**,
清晰可辨。这满城的动静,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往我耳朵里灌。哪怕捂住耳朵,
那些声音也会顺着指缝钻进来。听得太多,有时候也不是好事。
但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不爱说话的原因吧——这世上吵闹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咚——咚!
咚!"我站起身,敲响了手里的梆子。一下慢,两下快。三更了。梆声清脆,穿透风雪,
荡过寂静的长街。这是寒鸦关夜晚唯一的心跳。我喜欢这声音。
这是我唯一能发出的、这世上的人都听得懂的声音。听到这声音,
守夜的兵丁会打个哈欠换岗,那哈欠声拉得很长;哄孩子的妇人会轻轻拍打襁褓,
节奏温柔得像春雨;赌坊里的赌鬼会把骰子狠狠砸在桌上,骂一句娘。
我提着那盏蒙着厚厚油纸的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踩上去咯吱作响,那是雪粒被挤压的惨叫。走到参将府后巷时,我停住了。
参将府是这城里最气派的宅子。往常这时候,府里早就熄了灯,只剩下看门狗偶尔吠两声。
但今晚不一样。我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是在街上,而是在府里。马蹄上裹了厚布,
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紧接着,
是后门门轴极其细微的摩擦声——有人在给门轴浇油。那种油液渗进铁锈里的滋滋声,很轻,
但我听到了。为了不发出吱呀声?我下意识地灭了灯笼,侧身闪进了旁边的一处草垛阴影里。
如果是小偷小摸,我懒得管;如果是杀人放火,我管不了。我只是个更夫,
只想守着这梆子过日子。但接下来的声音,让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声音是从参将府后墙根传出来的,隔着厚厚的青砖墙,压得极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东西都备好了?"这声音我熟。是周参将。周参将是个好人——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前年冬天,几个泼皮把我堵在巷子里抢我的棉袄,正好路过的周参将喝止了他们,
还扔给我一吊钱,笑着说:"这哑巴也是个苦命人,别欺负他。"那吊钱,我买了半袋米,
撑过了那个冬天。那天他的笑声很爽朗,像正午的太阳。可此刻,
他的声音却透着一股我从未听过的阴冷,像是一条在雪地里游走的蛇。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沙哑,陌生,带着一股子生铁锈味儿:"三百精锐,都在城外五里铺埋伏好了。只等信号。
""好。"周参将笑了笑,那笑声很轻,像毒蛇吐信,"除夕夜,全城都要守岁放炮仗,
那是动静最大的时候,也是这帮蠢货防备最松的时候。""信号是什么?"那个生铁嗓子问。
"钟声。"周参将说。我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梆子差点脱手。"除夕子时,
我会让人去撞那口'定邦钟'。"周参将的声音在风雪里显得飘忽不定,
"前两下是给城里人听的,第三下……是给你们听的。钟声一响三下,你们就动手。
""三下钟响,破门屠城。"生铁嗓子嘿嘿笑了一声,那是刀锋刮过骨头的声音,"周大人,
这投名状,够份量吧?""不够。"周参将淡淡道,"上面的意思很清楚——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这四个字钻进我耳朵里,像四根烧红的铁钉。我想跑,想大喊,
想敲响手里的梆子把全城人震醒。可我的腿像灌了铅,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连一丝气流都挤不出来。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咚咚,咚咚。
我的心跳声大得惊人。"谁?!"那个生铁嗓子突然低喝一声。坏了。我刚才因为惊骇,
呼吸乱了一瞬。对于高手来说,这一瞬的呼吸声在雪夜里就像雷鸣一样刺耳。
墙头上传来衣袂破风的声音。那个黑衣人要出来了。我死死闭上眼睛,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完了。都要完了。"喵——"一声凄厉的猫叫突然响起。
一只野猫从我头顶的墙沿上窜了过去,踩落了一蓬积雪,正好砸在我的肩膀上。
墙内的动静停住了。过了半晌,周参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慵懒和不屑:"紧张什么。
这后巷除了野猫,就只有一个哑巴更夫会路过。""哑巴?""是个天生的聋哑人,
脑子也不太灵光。"周参将笑道,"前年我随手赏了他两个钱,他就差点给我磕头。这种人,
就算听见了,他也说不出去;就算说出去了,也没人信。"生铁嗓子沉默了一会儿,
冷哼一声:"也是。蝼蚁罢了。""行了,快走吧。别误了大事。"脚步声远去。
后门重新关上。风雪依旧在刮,巷子里恢复了死寂。我在草垛里蹲了很久很久,
直到身子被冻得失去了知觉。我慢慢抬起头,看着那堵高高的青砖墙。
周参将的话还在我脑子里回荡。*天生的聋哑人……脑子也不太灵光……蝼蚁罢了。
*我张了张嘴,想要发出点声音,哪怕是一声嘶吼。但喉咙里只有"赫赫"的风声。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根磨得光亮的枣木梆子。我是个哑巴。我不会说话。我不识字。
但我听懂了。*除夕。钟声。屠城。*还有那句——*没人信。*我颤抖着手,
重新点亮了灯笼。昏黄的火光照亮了我那双皴裂的手。我举起梆子,敲响了四更。
"咚——咚!咚!咚!"这一声,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重,都要响。雪下得更大了,
很快就掩盖了我的脚印。就像这世上所有的罪恶,都会被大雪掩埋,等到来年春天,
化作烂泥,无人知晓。但我听见了。这满城的呼噜声,孩子的梦呓声,
还有那即将到来的、刀锋切入骨肉的声音。我听见了。2徒劳天亮了。雪停了,
太阳从云层后面探出头,照得满城白晃晃的刺眼。寒鸦关的人们推开门,扫雪的扫雪,
挂灯笼的挂灯笼,见面都要拱拱手,道一声"早啊"。离除夕还有两天,
年味儿已经浓得化不开了。我站在县衙门口,两只手冻得通红,不停地互相搓着。
我一夜没睡,眼睛里大概全是红血丝,加上那一身破羊皮袄和乱蓬蓬的头发,
活像个刚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恶鬼。"去去去!哪儿来的疯子!
"县衙门口的衙役不耐烦地挥着杀威棒,像赶苍蝇一样赶我,"大过年的,别在这儿触霉头!
要饭去后街!"我没走。我死死盯着衙役,嘴里发出"啊啊"的急切叫声。
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参将府的方向,然后两只手在空中疯狂地比划。
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衙役愣了一下,随即笑骂道:"怎么?嫌要饭不过瘾,
还想把自己抹了?要死死远点,别脏了衙门的地界!"急了。我真的急了。
我冲上去想抓住衙役的袖子,却被一棒子打在手背上。钻心的疼。我顾不上疼,
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我指着远处的钟楼,双手合十,做出敲钟的动作,然后猛地摇手,
脸上做出惊恐的表情。我又指指地上,双手做出挖掘的样子——那是埋伏。
周围看热闹的人聚了过来。"这哑巴咋了?中邪了?""看着像。
昨晚是不是撞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我看他是饿的。你看他那手势,
是不是想说钟楼那边有施粥的?"我听着这些议论,心里像被火烧一样。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割我的肉。*不是施粥!是杀人!是屠城!*我张大嘴巴,
拼命想喊出那个字——"杀"。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喉咙里只有破风箱一样的嘶嘶声。
那一刻,我恨透了自己的嗓子,恨透了这个沉默的世界。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黑炭——那是我早上从炉灰里扒出来的。我在雪地上用力地画。
我画了一口钟。歪歪扭扭的,像个倒扣的碗。我画了一把刀。横在钟旁边。我画了很多人,
躺在地上,没有头。画完,我抬起头,满眼希冀地看着那个衙役。你看得懂吗?求你看懂啊!
衙役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哎哟,看明白了!"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眼睛亮了起来。"这不就是个倒扣的碗吗?这旁边是筷子吧?这一堆……是饺子吧?
"衙役乐了,"这哑巴是馋饺子了!想吃顿好的过年呢!"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哈哈哈哈,原来是馋了!""画得还挺像,那饺子个个肚圆!
""哑巴也知道过年要吃饺子啊!"笑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把我淹没了。那笑声里没有恶意,
只有漫不经心的戏谑和居高临下的怜悯。我呆呆地跪在那里,看着雪地上的那幅"画"。
那是屠杀。在他们眼里,却是饺子。一只热腾腾的馒头突然递到了我面前。"哑叔,给你。
"我抬起头。是小满。小姑娘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花棉袄,脸冻得红扑扑的,
手里挎着个空篮子——今天的馒头卖得好,早早就空了。她手里这只是特意留下的。
"别理他们。"小满蹲下来,把馒头塞进我手里,"他们才是傻子呢。
你画的明明是……"小满歪着头看了看,小声说:"是钟楼吧?哑叔,你是想去钟楼敲钟吗?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有人看懂了。哪怕只是看懂了一半。我抓住小满的手,
想带她走,想告诉她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可是我能把她带去哪儿呢?城外五里铺就有埋伏。
这寒鸦关四面环山,除非插上翅膀,否则就是瓮中之鳖。"哎呀哑叔你捏疼我了!
"小满抽回手,揉了揉手腕,"我要回家了,还得给奶奶熬药呢。哑叔你也快回去吧,
天又要黑了。"小满跑了。她在雪地里踩出一串小脚印,像一串快乐的音符。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巷子口。天确实要黑了。我慢慢从雪地里爬起来。
膝盖已经冻硬了,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街两边的店铺都挂起了红灯笼,暖黄色的光晕在雪地上晕开。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吆喝,
买年画的书生在讨价还价,酒楼里飘出红烧肉的香味。每个人都活得那么真实,那么热烈。
我走在他们中间,却觉得自己像个透明的幽灵。
我听见一个母亲在对孩子说:"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到时候听钟声一响,咱们就放炮仗,
把年兽吓跑!"*钟声一响……*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城中央的那座钟楼。
那口巨大的"定邦钟"悬在半空,黑沉沉的,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兽眼,
冷冷地俯视着这满城的灯火。所有人都以为那钟声是祈福的信号。只有我知道,
那是死神的倒计时。我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个已经凉透的馒头。*如果我说不出,写不出,
画不出……**如果没人信我……*我把馒头揣进怀里,紧紧贴着胸口。那一点点余温,
是我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到的唯一的暖意。那就不用说了。既然这耳朵听见了不该听的,
既然这双手做不了别的。我转过身,朝着铁匠铺的方向走去。我记得,
铁匠铺后院的废铁堆里,有一把被人扔掉的、砸核桃用的小铁锤。既然毁不掉那个阴谋。
那就毁掉那个信号。3除夕除夕。天还没亮,寒鸦关就被鞭炮声吵醒了。
噼里啪啦的响声此起彼伏,把昨夜的寒气炸了个粉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硫磺味和肉香味,
那是过年的味道。我起得很早。或者说,我根本没睡。我把自己那间破屋子收拾了一遍。
虽然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一张缺了腿的木床,一床发硬的棉被,还有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
我把那个瓷碗擦得干干净净,扣在桌上。然后,我从床底下的砖缝里掏出一个布包。
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碎银子和铜板。这是我攒了二十年的棺材本。我把这些钱全拿了出来,
揣进怀里,走出了门。我去了城东的包子铺,把所有的钱都排在桌上。"全买馒头。
"我比划着。掌柜的吓了一跳:"哑巴,你这是要请全城人吃饭?这么多钱,
能买两百个大馒头!"我点了点头。那天上午,寒鸦关的乞丐和流浪狗都过了一个好年。
我背着一个巨大的麻袋,见人就发。热腾腾的白面馒头,又大又软。
那些平日里朝我扔石头的野孩子,今天都乖乖地叫我"哑伯伯"。
那些平日里冲我龇牙的野狗,也都摇着尾巴围着我转。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心里却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吃吧。都吃饱点。吃饱了,好上路。或者……好逃命。
发完最后一个馒头,已经是傍晚了。天色阴沉得厉害,厚重的乌云压在城头,
像是一块吸饱了墨汁的破棉絮。我坐在钟楼对面的台阶上,怀里揣着那把生锈的小铁锤。
我一直在磨这把锤子,磨了一整天,把锤头磨得锃亮。"哑叔!"清脆的声音穿透了鞭炮声。
我抬头,看见小满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换了一身新衣裳,虽然还是旧棉布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