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清晨,来得生硬而刺眼。没有温柔的朝霞过渡,仿佛有人在天际线粗暴地撕开一道口子,惨白的光便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瞬间将夜色的余烬焚烧殆尽。风并未停歇,只是变得干燥、灼热,卷起地面的沙尘,形成一道道低矮、不断移动的黄色烟柱。
骆驼沟子村,这座被风沙和贫瘠围困的村落,在惨淡的晨光中彻底苏醒。低矮的土坯房像一群疲惫的牲口,沉默地趴伏在灰黄色的土地上。枯死的树干倔强地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柴草燃烧和尘土混合的复杂气味。
村委会那间同样低矮的土坯房里,气氛却如同冰窖。临时征用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掉漆严重的旧木桌。林峰坐在桌后,面前摊开着李桂香那份薄得可怜的户籍档案和几张现场照片。赵小海坐在旁边,脸色依旧有些发青,显然昨夜那盐封尸骸的景象还在他胃里翻腾。老刘搓着手,焦躁地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脚下的尘土随着他的脚步无声飞扬。
“查了!能问的都问了!”老刘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压抑的烦躁,“李桂香这人……唉!嘴太碎,心气儿又高,跟村里不少老娘们儿都吵过架!王家的,嫌她偷摘过人家门前树上的杏儿;李家的,说她背后嚼舌根子传人家媳妇闲话;还有老孙头,为几垄地边子的事儿,去年差点跟她打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谁他妈能因为这个下这种毒手?把人弄成……弄成那副鬼样子?”
他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撑在桌沿,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林峰:“林队,这他妈不是人干的事!这是鬼!是畜生!”
林峰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老刘激动的脸,没有接话。他残缺的左手放在桌面上,仅剩的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张现场照片的边缘——那正是盐雕人形胸口凸起部位的特写。灰白色的盐壳上,那个圆形的轮廓在强光下显得更加模糊,又似乎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指向性。
“矛盾是不少,但都是些邻里口角,积怨有,深仇大恨……目前看,够不上。”赵小海翻看着手里潦草的询问笔录,眉头紧锁,“时间点也对不上。李桂香最后被目击是前天傍晚在村口,跟人吵了几句,好像是嫌人家孩子在她门前撒尿了。之后……就没人再见过她。按秦法医初步的死亡时间推断(48小时内),冲突最激烈的那几家,案发时基本都有旁人作证,没作案时间。”
线索似乎断了。房间里只剩下老刘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林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胸口凸起的照片上。那模糊的圆形……像一枚纽扣?一个挂坠?还是……别的什么被特意包裹起来的东西?这绝非随意为之。凶手在完成那令人发指的盐封仪式时,特意将这个部位凸起,必然有其目的。是标记?是某种扭曲情感的寄托?还是……指向凶手身份的关键?
“工业盐的来源呢?”林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凿子,瞬间打破了房间里凝滞的沉默。
赵小海立刻打起精神:“查了!县里几家大的农资站和饲料厂,最近一个月都没有大批量工业盐出库记录,尤其是流向骆驼沟子村方向的。村里……”他翻动笔记本,“挨家挨户问过,除了几户养羊的会在冬天少量买点盐砖给羊舔舐,没人需要用到工业盐。那东西又咸又苦,牲口都不爱吃,更别说人了。而且用量都很少。”
“废弃盐房附近呢?”林峰追问。
“方圆五里,除了那破窝棚,连个鬼影都没有!全是盐碱地和石头滩!”老刘抢着回答,语气斩钉截铁,“我们的人昨天下午接到报案前,还在那片巡逻过,根本没发现异常!那盐……那厚厚一层盐,还有那么大个‘人’,不可能凭空变出来!肯定是夜里运过去的!”
夜里运过去……大量的工业盐……一具尸体……在风沙肆虐、道路崎岖的戈壁滩上?这需要运输工具,需要人手,需要时间。林峰的手指在照片上那个凸起处轻轻点了点。这绝非一人一时之功。
“监控。”林峰吐出两个字。
老刘和赵小海都愣了一下。
“林队,这穷乡僻壤的……”老刘苦笑,“村里就村口小卖部有个破摄像头,还是老板为了防小孩偷糖自己装的,时好时坏,像素低得跟马赛克似的,看个人影都费劲!而且……”他挠了挠头,“那探头对着村口大路,拍不到西边盐碱滩方向。”
“看村口。”林峰语气不容置疑,“重点查李桂香失踪前,所有进出村口的车辆、人员,特别是……携带物品异常的。”他顿了顿,“还有,时间范围扩大。不光是前天傍晚她失踪后,往前推……一周。”
“一周?”赵小海有些不解,“秦法医不是说死亡时间可能48小时内……”
“按最矛盾的线索,做最宽的筛查。”林峰打断他,目光锐利,“盐壳下的积尘提示时间可能更长。凶手不会飞,盐和尸体,总要从某个地方运过去。村口,是唯一的咽喉。”
任务迅速布置下去。村委会唯一一台还能开机的老旧电脑前,赵小海和一个熟悉电脑操作的年轻民警挤在一起,开始一帧一帧地回放小卖部那台低分辨率摄像头拍下的、晃动模糊的村口录像。画面充斥着雪花点和马赛克,人影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时间在枯燥的影像回放和窗外单调的风声中缓慢流逝。老刘坐立不安。林峰则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几个好奇的村民远远地聚在一起,朝着村委会方向指指点点,脸上交织着恐惧、猎奇和麻木。风卷起他们的衣角和头巾。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校服、背着书包的小男孩低着头,匆匆从人群边缘跑过,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林峰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土坯房的拐角。他残缺的左手,在裤兜里,隔着粗糙的布料,轻轻触碰着里面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一张女儿林晓晓的照片。照片上的晓晓,笑容像春日暖阳。但那笑容,已经永远定格在一年前她吞下过量安眠药被送进ICU洗胃之前的某个下午。校园里无声的、长久的欺凌,最终压垮了那个和他一样沉默、隐忍的孩子。他救回了她的命,却没能留住她眼中曾经的光。自责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猛地吸了一口灼热干燥的空气,将那尖锐的刺痛感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时候。
“林队!有发现!”赵小海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打破了房间的沉闷。
林峰霍然转身。
电脑屏幕上,画面被定格、放大。时间戳显示是七天前的傍晚,18:07分。画质依旧粗糙,但勉强能辨认出村口土路上,一个穿着深色夹克、身材敦实、推着一辆破旧二八大杠自行车的男人。自行车的后座上,捆着一个鼓鼓囊囊、看上去相当沉重的蛇皮袋,袋子口扎得很紧。男人低着头,脚步匆匆,正推着车离开村子,向西而行——正是废弃盐房所在的方向。
“这人……是张德贵!”老刘凑到屏幕前,眯着眼辨认了一下,立刻叫了出来,“村里开小卖部的张德贵!就是他!”他的语气带着强烈的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
“张德贵?”林峰走到电脑旁,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屏幕上那个模糊但敦实的身影,以及后座上那个异常沉重的蛇皮袋。“他那天出村做什么?”
“做什么?”老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张德贵?他可是我们村出了名的老实人!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他那天出村……”老刘拍着大腿,语气斩钉截铁,“是去给五里坡的孤寡老人刘奶奶挑水!刘奶奶家没通自来水,吃水全靠人挑!张德贵这人,心善!雷打不动,每隔三天就去给刘奶奶挑一趟水,都坚持快十年了!全村都知道!那天正好轮到他去!”
“挑水?”赵小海指着屏幕上那个鼓胀的蛇皮袋,“挑水需要带这么大、这么沉一个袋子?这看着不像装水桶的!”
“哎呀,那袋子里肯定是他自己的东西嘛!”老刘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也许是给刘奶奶带的米面?也许是帮别人捎点啥?张德贵那小卖部,经常帮村里人带点东西,收个快递啥的。他人老实,从不计较!”他转向林峰,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信,“林队,张德贵绝对不可能是凶手!他那天去五里坡挑水,刘奶奶可以作证!村里路上也有人看见他了!他哪有时间去盐碱滩杀人弄盐?再说了,他图啥?他跟李桂香……八竿子打不着!平时见面话都说不上两句!”
“死亡时间对不上!”赵小海指着屏幕上的时间戳,“这是七天前的录像!如果张德贵是去送盐,那盐至少在七天前就到了盐房!可李桂香是前天傍晚才失踪的!秦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48小时内!这中间差了整整五天!盐提前五天运过去?这说不通啊!”
时间线再次拧成了一个死结。七天前张德贵推着沉重的蛇皮袋离村向西,指向盐房。但李桂香的失踪和初步推断的死亡时间,却在两天前。五天的时间鸿沟,横亘其间。
林峰沉默地盯着屏幕上那个模糊的推车身影,以及那个鼓胀的蛇皮袋。老刘关于张德贵“老好人”的极力辩白,赵小海关于时间矛盾的质疑,在他耳边交织。
盐壳下的积尘……需要时间。初步判断的新鲜腐败……指向48小时。七天前运盐的“老好人”……胸口被刻意包裹凸起的未知物……
“去五里坡刘奶奶家。”林峰的声音斩断了纷乱的思绪,不容置疑,“现在。”
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疯狂跳跃,卷起漫天黄尘。五里坡,顾名思义,距离骆驼沟子村大约五里地,坐落在一片更荒凉的山坳里。几间同样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像被遗弃的骨骸,散落在嶙峋的山石间。
刘奶奶的院子没有围墙,只有一圈歪歪扭扭的篱笆。院中一口用石块垒砌的老井,旁边放着两个陈旧的大水桶。一个身形佝偻、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坐在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借着天光缝补着什么。看到穿着制服的警察进来,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和不安。
老刘上前,用当地方言尽量温和地询问。刘奶奶耳朵有点背,老刘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反复询问七天前傍晚张德贵来挑水的事情。
“德贵娃……德贵娃是个好娃啊……”刘奶奶听清了,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连连点头,口齿有些不清但意思明确,“那天……天擦黑的时候来的……跟往常一样,吭哧吭哧给我挑满了水缸……还给我带了半袋子苞谷面呢!喏,就是那个袋子装的……”她颤巍巍地指向屋檐下靠着墙的一个半旧的蛇皮袋。
赵小海立刻走过去查看。那是一个常见的、印着模糊化肥字样的白色蛇皮袋,此刻里面空空如也,袋口敞着。袋子的尺寸、样式……与监控录像里张德贵自行车后座上捆着的那个鼓胀的袋子,惊人地相似!甚至袋口系绳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他……那天除了挑水,带苞谷面,还带了别的东西吗?比如……一个很大的袋子?特别沉的那种?”赵小海追问,心跳有些加速。
刘奶奶茫然地摇头:“就那一袋苞谷面……德贵娃用自行车推来的……挑完水,他歇了会儿,喝了口水,就推着空车回去了……天都黑透了……”
“他回去大概几点?”林峰问。
刘奶奶努力回忆着:“挑完水……坐了一会儿……天……天刚黑透没多久……大概……七点多?不到八点?”时间与监控拍到他离村(18:07)和到达五里坡所需时间基本吻合。
“他有没有离开过?比如……出去一会儿再回来?”赵小海不死心。
“没有没有!”刘奶奶很肯定,“就坐那儿歇着,跟我唠了几句家常,说店里还有事,就走了,没去别处!”她指着院门口,“推着车,从那条路直接回村了。”那条路,是连通五里坡和骆驼沟子村的唯一土路,并不经过西边的盐碱滩。
询问结束。吉普车沉默地行驶在返回骆驼沟子村的路上。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罐。
“看吧!林队!”老刘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如释重负的肯定,“我就说张德贵没问题!时间、人证、动机,全对不上!他哪有作案时间?那袋盐肯定跟他没关系!录像里那个袋子,就是装苞谷面的!巧合!纯属巧合!”
赵小海眉头紧锁,盯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荒凉景象,不甘心地嘟囔:“那盐……那么多盐……到底哪来的?总不能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吧?还有那时间差……怎么解释?”
林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左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照片。晓晓微笑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老实人……老好人……张德贵……十年如一日为孤寡老人挑水……
他猛地睁开眼。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那条红头巾被压在盐壳下,那个胸口诡异的凸起,那层盐壳下积攒的灰尘……还有,监控里那个沉重的蛇皮袋,与刘奶奶屋檐下那个空袋子的高度相似……这一切,绝非“巧合”二字能解释。
凶手精心布置了这一切,包括时间。那层厚厚的盐,不仅是包裹尸体的外壳,更是……一道扭曲时间的屏障!
“回现场。”林峰的声音冷硬如铁,“再看一遍。尤其是……”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车身,投向那片风沙中的盐冢,“……那个被盐包裹的胸口。”
吉普车咆哮着,碾过碎石和荒草,再次冲向那片被死亡笼罩的盐碱滩。车后,黄尘如龙,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