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阿棠指尖冰凉,被画师沈砚之握着手描摹横竖撇捺。他教她点如檐角雨滴,
捺似海棠花瓣边缘,软中带骨。长安千灯图里,他偷偷画下月白裙少女仰头看灯的模样。
阿棠眼睛渐渐感知光亮时,他咳血的手藏起治痨病的药瓶。
她摸黑画了歪斜灯笼下两个牵手小人,朱砂点的海棠如心头血。海棠落尽那日,
阿棠终于看见他遗作里睁眼的自己。长安灯海下,她蘸水画出那道海棠边缘般的花儿,
画摊上少年握盲女手的旧作,落款是他,背面贴着她鬓边曾簪过的枯海棠。
---宣纸铺展在案上,像一片凝固的初雪,寂静无声。阿棠的手指先于意识触到了边缘,
那微凉的、带着点细微毛刺的触感,是她熟悉的世界入口。她摸索着,指尖悬停在纸面上方,
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微颤。墨的苦香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那是哥哥沈砚之画室独有的气息,
沉静而古老。“别怕。”沈砚之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温和得像春日午后穿过窗棂的光。
他干燥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冰凉的手背,稳稳地包裹住。阿棠微微瑟缩了一下,
随即被那坚定而包容的暖意定住。他另一只手将一支沉甸甸的狼毫塞进她指间,
笔杆光滑微凉。“握住了?”他的声音低柔,气息拂过她的耳畔。阿棠点点头,屏住呼吸,
全部的感知都凝聚在被他握住的右手上。沈砚之引着她的手,笔尖轻蘸浓墨,提腕,悬停。
“来,阿棠,”他引导着,声音平稳如磐石,“落笔要轻,行笔要稳,收笔要藏锋。
这是‘横’,是天地最开阔的基石。”他的力道透过紧贴的手背传来,
牵引着她的手缓缓向右移动。笔尖落在宣纸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蚕食桑叶。
墨色无声地晕开,濡湿了雪白的纤维,先是凝聚成一点浓重的黑,继而随着笔锋的延展,
徐徐铺陈开一道墨痕。那墨痕在阿棠黑暗的想象里蔓延,没有形状,
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如同被驯服的河流。“哥哥,这就是‘横’吗?
”她的声音细细的,像浸透了水的棉纸,带着怯生生的新奇和探寻。
沈砚之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牢、更熨帖了些。
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磨砺出的薄茧,粗糙而温存,
此刻正紧紧贴着她纤细手腕内侧最柔嫩的肌肤。
阿棠只觉得一股细微的电流顺着那接触点窜上,耳尖猝不及防地发起烫来,
如同被烛火燎了一下。窗外,暮春的风裹挟着庭院里盛放的海棠甜香,一阵阵漫入画室,
与室内沉郁的松烟墨气无声地缠绕、厮磨。沈砚之引着她,描摹点如檐角坠落的雨滴,
撇似风中飘飞的柳絮。轮到“捺”时,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放下笔,牵起她的手。“走,
阿棠,我们到院子里去。”庭院里,海棠正开到极盛。风过处,细碎的花瓣簌簌飘落,
沾衣染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得近乎忧伤的芬芳。沈砚之牵着阿棠走到一株低垂的花枝下,
小心地摘下一朵完整的海棠,花瓣重重叠叠,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将花朵轻轻放进阿棠摊开的掌心。“来,摸摸看。”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阿棠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娇嫩的花瓣边缘,
感受着那细微的起伏和柔若无骨的质地。“这就是‘捺’,
”沈砚之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拂过花瓣的风,“要带着这样的柔软,但落笔时,
骨子里还得藏着风骨,不能塌下去。”阿棠的指尖细细描摹着那柔软的边缘,
忽然抿唇轻轻笑了,颊边漾开两个小小的梨涡:“哥哥骗人。”她的声音带着点娇憨的调皮,
“花瓣哪里有什么风骨?它分明是软的,软得像水一样。”说话间,
她的指尖无意中蹭过沾在花瓣上的花粉,一点娇嫩的粉红便印在了指尖。她下意识地抬手,
那点粉红又蹭到了沈砚之垂落的墨色衣袖上。沈砚之微微一怔,
低头看着袖口那抹突兀的、属于春天的颜色。若是平日,
他定会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些沾染尘埃花粉的触碰。可此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点粉痕,
它像一滴无意溅落的颜料,又像一幅刚刚起笔、尚未完成的画,带着某种懵懂而鲜活的气息,
烙印在他沉静如古井的衣袍上。他没有躲开。夜深了。画室里只剩一盏孤灯,
灯芯偶尔噼啪一声,爆出细小的灯花。沈砚之在整理白日散乱的画具。一方砚台,几支狼毫,
镇纸压在散落的宣纸上。他拿起最上面一张,指尖抚过纸面。
那是阿棠白天在他引导下画的第一道“横”。墨线歪歪扭扭,
如同初学步的孩童留下的蹒跚足迹,笨拙得令人心头发软。然而,在墨线的末端,
那道墨痕却极轻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一声未尽的叹息,
又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期许。沈砚之的目光凝在那个小小的勾上,
心尖仿佛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他眼前蓦然浮现出清晨给阿棠描眉时的情景。
她安静地仰着小脸,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屏着呼吸,
笔尖蘸着极淡的青黛,在她秀气的眉尾处,也留下了这样一个含蓄的、微微上扬的小勾。
此刻,纸上这无意识的弧度,竟与晨间的眉尾重合了。他沉默地将那页宣纸仔细折好,
边缘压得笔直。画箱就放在角落,他走过去,打开最底层那个几乎从不开启的暗格。
里面已经静静躺着十几张类似的纸页。有阿棠摸索着描下的柳叶形状,
稚嫩得像初生的芽;有她听了他讲述夏夜流萤后,
象征萤火飞舞轨迹的墨点;还有她尝试调色时晕染开的各种不成形的色块……每一张都笨拙,
每一张都独一无二。沈砚之将这张画着“横”的纸珍重地放入其中。然后,
他翻过这些纸页的背面。在每一张的背面,
都藏着他用最细的笔触、最淡的墨色悄悄补上的小画。有时是她垂着眼帘,
全神贯注握着笔的侧影,鼻尖微微皱着,神情无比认真;有时是窗外一阵风过,
恰好有一片海棠瓣飘落,粘在她鸦羽般的鬓发间,
那花瓣的柔嫩与她发丝的乌黑形成奇异的对比;还有一张,
画的竟是她午后伏在画案上小憩时,半边脸颊被压得微微嘟起的样子……这些隐秘的画作,
是他深藏心底的月光,无声地陪伴着阿棠那些笨拙的探索。夏日的蝉鸣陡然尖锐起来,
像无数细小的银针扎进粘稠的空气里。阿棠蜷在窗边的竹榻上,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小块青黛石料,温润微凉。窗外杂役们压低声音的交谈断断续续飘进来,
像碎落的珠子。“……千灯会……朱雀大街……灯笼啊,比天上的星星还稠密,
亮得跟白昼似的……”“可不是,听说宫墙底下舞姬的裙摆翻飞起来,那才叫一个流光溢彩,
连青石板都映得发亮……”阿棠捻着青黛的手指顿住了。她侧过脸,
朝着沈砚之气息所在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点燃的好奇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哥哥,
他们说长安的千灯会比星星还亮。那……是什么样子啊?你能……教我画吗?
”沈砚之正坐在不远处的画案前,凝神调着瓷碟里的藤黄颜料。闻言,
他握着调色小瓷杵的手猛地一顿,杵尖在碟沿发出“叮”一声脆响。去年深秋,
他奉旨为皇家绘制《万寿图》,曾亲眼见过那场极尽人间繁华的千灯会。朱雀大街两侧,
数不尽的灯笼绵延成灼热的河流,宫阙飞檐在灯海中浮沉,舞姬的裙裾旋开,
如同燃烧的牡丹,空气里是桂花酿浓稠的甜香和人群蒸腾出的热浪。那景象是活的,
是喧腾的,是滚烫的,绝非墨色可以框定。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瓷杵在细腻的颜料里缓缓研磨,发出沙沙的声响。直到夜色如浓墨般彻底浸透窗纸,
他才站起身,走到墙角的木架旁。那里堆放着一叠平日舍不得动用的上等绢素。
他抱起厚厚一叠,回到灯下。阿棠听到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然后是长久的、带着某种奇异节奏的、极轻微的“笃笃”声,
像是有什么极细的针尖在反复刺穿什么。她疑惑地偏着头,直到那声音停下,
沈砚之走到她面前,轻轻拉过她的手,将那叠绢纸放入她怀中。“摸。”他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温和。阿棠的指尖触到绢面,冰凉光滑。
她小心翼翼地抚过,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凹凸感,并非纸张的纹理,
而是无数细密排列的微小针孔构成的轨迹!她屏住呼吸,指尖沿着那些细微的凸起缓缓移动,
一条条清晰的脉络在黑暗中逐渐显现。“这是朱雀门的飞檐,
”沈砚之的声音在她耳边低沉地引导着,他的手指虚虚悬在她指尖上方,随着她的移动,
“斗拱翘起,檐角高挑……再往下,这是沿街的酒旗,
旗角被风卷着……”阿棠的指尖在那密布针孔的绢面上逡巡,
长安城的骨骼在她指下一点点清晰起来。
她仿佛触摸到了高耸的宫墙、层叠的楼阁、纵横的街衢。沈砚之握住了她的手,
另一只手拿起饱蘸了朱砂的笔。“宫墙是朱砂调的,
”他一边引着她的手在绢上朱雀门的位置落笔,一边低声解说,“但不能是死红,
要掺一点点藤黄,带点橘,才像夕阳余晖映着宫墙的那种暖。”他说着,
另一只手摸索着拿起装朱砂的胭脂盒,打开,轻轻碰了碰阿棠空闲的手背。阿棠会意,
指尖探入盒中,捻起一点细滑的朱砂粉末,细细感受那微凉细腻的触感。
“灯笼的光是暖黄的,”沈砚之引着她的手,在绢上代表长街的位置点染,
“像你床头那盏小纱灯散出来的光晕。”他说着,端起案头的烛台,小心地移近,
让那跳跃的、带着温度的烛光,烘烤着阿棠悬在空中的手背。阿棠闭着眼,
感受着那一片皮肤上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暖意,仿佛真的触摸到了千灯会的光源。
绢上的长安在两人共同的描摹下渐渐有了色彩和温度。画到宫门前那对威严的石狮子时,
阿棠的指尖停在了狮子头部眼睛的位置。那里只有绢布原本的空白。“哥哥,
”她微微蹙起眉,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狮子的眼睛……该是什么样的呢?
”画室里忽然陷入一片沉寂。灯芯又爆了一下,光影在墙上猛地一跳。沈砚之握着她的手,
久久没有动作。他垂眸,看着阿棠低垂的眼帘,那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
像栖息着的蝶翼。她偶尔抬起眼时,眼白会映着天光,呈现出一种空濛的灰白色泽,
但那空濛深处,却总像藏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星光,固执地闪烁着。他沉默地松开握着她的手,
从调色盘里取了一支极细的鼠须笔,在盛放银粉的小碟里蘸了蘸。然后,
他重新握住阿棠的手,引导着那支细笔,在石狮眼眶的位置,极其郑重地,
点下了两点璀璨的银粉。“是亮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微哑,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像……”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阿棠低垂的睫毛上,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像什么呢?
像你眼中那点倔强的微光吗?那两点银粉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冽而遥远的光芒,
如同深夜里被遗忘在旷野上的寒星。这幅《长安千灯图》耗费了整整半月的光阴。
每当画到灯笼的部分,阿棠总是格外紧张。灯笼的圆形轮廓对她而言太难掌控,
蘸墨的笔尖常常在绢上留下不受控制的墨点,洇开一团,像凝固的泪痕。每当这时,
沈砚之便会放下自己的笔,走到她身后,俯身,将她整个拢进自己怀中,
用自己的大手完全包裹住她握笔的小手。“别怕,”他的声音低低地响在她头顶,
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有哥哥在。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沉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
奇异地安抚了她指尖的颤抖。他牵引着她的手,覆盖掉那失败的墨点,
重新勾勒出灯笼饱满圆润的弧线。阿棠被他圈在怀里,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清苦的墨香,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这气息让她心头猛地一紧,
昨夜窗根下听到的压抑的咳嗽声又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一声连着一声,沉闷而痛苦,
仿佛要将心肺都撕裂开来。可当她担忧地问起,他却总是轻描淡写地挥挥手:“不妨事,
只是被墨呛了一下。”画成那日,恰逢满月。清冷的月华透过雕花的窗棂,
如流水般倾泻在室内。沈砚之将绢画悬挂在正对窗户的墙上。月光笼罩着画中繁华的长安,
朱红的宫墙,暖黄的灯笼,银粉点就的狮目,在清辉中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静谧。
阿棠摸索着走到画前,指尖轻轻触碰着画框冰凉的木缘。她沿着画框移动,
指尖最终停留在画幅中央偏上的位置,那里正是沈砚之描绘朱雀大街最璀璨灯海的地方。
“哥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梦幻感,“我好像……‘看见’了。
”她的指尖点在那片灯海中最亮的一点银黄上,“这里……是不是有个人?
”画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窗外风过海棠的沙沙声。
沈砚之望着画中那个他偷偷添上的、穿着月白裙衫、正仰头痴望花灯的小小人影,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是。
”阿棠看不见那小小的身影,正如沈砚之永远不会点破那身影的眉眼与衣衫,分明是她。
夏末的风开始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庭院里最后一波海棠也凋尽了。阿棠的眼睛,
却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开始疼起来。起初是细微的酸胀,像有小针在眼窝里轻轻扎刺,
后来渐渐变成一种持续的、磨人的灼痛,仿佛有看不见的砂砾在眼球上摩擦。
她常常在夜里疼醒,只能紧紧闭着眼,用冰凉的手背覆在眼皮上,才能稍稍缓解。与此同时,
沈砚之的画竟在京城里悄然滞销了。那些往日趋之若鹜的买主,
如今挑剔着他的画“失了神韵”、“灵气枯竭”,仿佛一夜之间,
他笔下那令人称道的长安烟雨、江南春色,都蒙上了尘埃。沈砚之对此却置若罔闻。
他不再接新的订单,
将画室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包括他早年珍藏的几方古砚、几幅得意之作——都悄然变卖,
换回一包包用粗麻纸捆扎、散发着浓烈异香的药材。画室里,苦涩的药味一日浓过一日,
渐渐压过了松烟墨的清冷。药罐在炭火上日夜不息地咕嘟着,蒸腾起带着辛烈气息的雾汽。
熬好的药汁是浓稠的赭石色,盛在粗陶碗里,气味苦得能呛出人的眼泪。阿棠每次捧起药碗,
眉头都会紧紧皱起,但她从不犹豫,总是屏住呼吸,将那碗苦得钻心的药汁一饮而尽。
喝完了,她会将带着浓重药味的冰凉指尖,轻轻碰触沈砚之的脸颊。“哥哥,
”她的声音因为药味的**而微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希冀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