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褪色的全家福与未凉的灶台林秀兰把最后一只青花碗放进碗柜时,
指腹蹭过碗沿一道细微的裂痕。这裂痕是明远小时候打翻菜碗磕的,当时他吓得直哭,
她一边哄他“没事没事”,一边悄悄用糯米浆把碎片粘好——如今这碗用了二十多年,
裂痕像条浅褐色的蚯蚓,趴在米白色的瓷面上,成了家的一部分。
窗台上的茉莉正落第三瓣花。
六月的风裹着菜市场的鱼腥气、烂菜叶的腐气和远处油条摊的香气钻进来,
掀动了桌角压着的全家福。照片镶在掉漆的红木相框里,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左肩微微下沉——那是他常年扛货压出的习惯性倾斜,眉眼像极了旁边的少年。
少年那时还没长喉结,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搂着她的脖子喊“妈”,
声音脆得像刚剥壳的莲子。现在这张照片被相框的棱角硌出了一道折痕。男人走的那年,
明远刚上高二,晚自习回来看到灵堂白幡,没哭,只是蹲在地上把散落的冥纸一张张捡起来。
冥纸被香烛烧得卷了边,黑灰沾在他手心上,烫出星星点点的红印。林秀兰那晚坐在他身边,
摸着他后背,感觉像摸一块正在冷却的铁——硬邦邦的,
却能透过布料感受到内里滚烫的震颤。“妈,我找到工作了。”少年后来成了青年,
拿着烫金的录用通知冲进厨房时,林秀兰正踮着脚够橱柜顶层的酱油。
玻璃瓶在她手里晃了晃,褐色的液体撞出细碎的声响。他一把抢过酱油瓶,
掌心的温度透过玻璃传过来,“跨国公司,总部在新加坡。”林秀兰看着通知上的英文,
只认出了“Singapore”。她记得丈夫以前总说,“咱们明远要走出去,
飞得越远越好”。明远是儿子的名字,李明远。这名字是丈夫取的,说“明”是光明,
“远”是远方,盼着儿子这辈子活得敞亮,能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入职那天,
李明远穿了她前天才买的白衬衫,领口浆得笔挺。他对着镜子系领带,
手指笨乎乎地绕了好几圈,打出的结歪歪扭扭挂在脖子上。林秀兰走过去,
指尖捏住领带两端,熟练地绕、抽、拉,一个端正的温莎结就成了。“在外面好好吃饭,
别总熬夜。”她想说的其实是“别像你爸似的硬扛”——丈夫就是为了多赚点加班费,
连续扛了三天货,倒在仓库里再没起来的。但话到嘴边,变成了“周末记得回家”。
他果然每个周末都回。有时拎着超市买的速冻饺子,
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红;有时带一束蔫了的康乃馨,花瓣边缘卷着焦黄色,
一看就是地摊上捡的便宜货。林秀兰总说“浪费钱”,却每次都找个玻璃瓶插起来,
摆在全家福旁边。有次他回来,看到她对着照片发呆,突然说:“妈,我教你上网吧。
”“学那玩意儿干啥?”她正择着菠菜,枯黄的叶子落在竹篮里,像一堆碎掉的阳光。
竹篮是结婚时陪嫁的,篾条已经泛出暗红色,把手处被磨得光滑。“以后我要是出远门,
咱们就能网上说话了。”他蹲下来,
把笔记本电脑放在矮凳上——这电脑是他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二手货,外壳磕掉了一块漆。
“就像写信,但是能马上收到。”林秀兰的手指在键盘上蜷着,像只受惊的虾。
她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认字都是嫁给丈夫后,他一笔一划教的。“这字母我都认不全。
”“不用认全,”李明远握着她的手,按在“z”键上。他的指腹有层薄茧,
是高中时在印刷厂**折书页磨出来的。“你想我了,就打‘明远’,想让我回家,
就打‘回来’。”他教她切换输入法,教她按空格键,教她点那个绿色的箭头发送消息。
她学得慢,一个“明”字要按半天,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那天晚上,
林秀兰在笔记本上练习打字,屏幕光映得她眼睛发涩。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最后屏幕上只剩下两个字:“明远”。窗外的月光落在键盘上,把那两个字照得亮亮的,
像儿子小时候贴在她手背上的星星贴纸。
第二章行李箱里的茉莉香与跨洋的光标李明远说要去新加坡升职时,
林秀兰正在给他缝衬衫袖口的扣子。线穿过布面,留下一个小小的结,像她此刻揪紧的心。
“去吧。”她把针别回布包——这布包是用丈夫的旧衬衫改的,蓝白格子,
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你爸要是在,也会让你去的。”他走的前一晚,
把家里的路由器重新设置了一遍,又在她手机上装了聊天软件。“妈,点这个绿色的图标,
就能看到我发的消息。”他指着屏幕上的小企鹅,企鹅的肚皮是白色的,
像极了明远小时候玩的橡皮泥捏的小鸭子。“我每天都给你发邮件,周末咱们视频。
”林秀兰点点头,看着他把充电器塞进箱子。箱子是他上大学时买的,
黑色的外壳上贴满了各地的纪念贴纸——有北京的天安门,上海的东方明珠,
还有一张是他用马克笔写的“家”字。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
像他们之间即将拉开的距离。“妈,这个你拿着。”他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香囊,
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花瓣。“新加坡潮,这个能去去味儿。”这茉莉是她种在阳台的,
每年开花时,他总爱摘几朵晒干,说要留着“闻着家的味儿”。送他去机场那天,
林秀兰没哭。她特意穿了件藏青色的的确良褂子,是丈夫生前最喜欢的颜色。
她看着他过安检,背影在人群里越来越小,突然想起他小时候第一次上幼儿园,
也是这样背着小书包,头也不回地跑进教室。那时候她在门外站了整整一上午,
直到听见他在里面哭着喊“妈”,声音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回到家,
房子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来,
映出她鬓角的白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白头发像春天的草,一簇簇地冒出来,
染了几次也盖不住。聊天软件的列表里,只有一个头像亮着——是李明远的照片,
还是他大学毕业时拍的,穿着学士服,笑得一脸灿烂,学士帽的穗子垂在耳边。第一个周末,
林秀兰从早上七点就守在电脑前,手心直冒汗。她把老花镜擦了又擦,
镜片上的指纹却总也擦不干净。时针指向八点,对话框里跳出一行字:“妈,我到宿舍了,
这边天气很热,穿短袖都嫌热。”她赶紧打字,手指抖得厉害:“吃饭了吗?
”三个字打了足足两分钟,“吗”字的问号还差点打成了句号。“吃了,公司食堂有中餐,
就是没有您做的红烧肉好吃。”林秀兰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两朵绽开的菊花。
她慢慢打字:“等你回来,妈给你做。多放冰糖,你小时候就爱吃甜口的。”“好。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成了雷打不动的约定。李明远会说公司的事,
说新加坡的雨下得又大又急,打在窗户上像放鞭炮;说他认识了一个马来西亚的同事,
叫阿杰,会做咖喱,就是太辣,他每次吃都要喝三瓶冰水;说他租的房子在十二楼,
能看到海,海水是绿的,和电视里不一样。林秀兰就说家里的事,说楼下的王婶孙子满月了,
办酒席时给她端了碗红鸡蛋,蛋黄噎得她嗓子眼疼;说她种的茉莉开花了,开了足足二十朵,
她摘了几朵晒干,装在他留下的空香囊里;说她去菜市场时,
看到有卖他小时候爱吃的糖葫芦,裹的糖稀太厚,咬一口能粘住牙。“妈,您别总省钱,
该买的就买。”有次他说,“我发工资了,给您转了点钱。”“我有钱花。”林秀兰回,
“你爸走的时候留了些,我平时也花不着。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就行,别总吃食堂,
买点肉自己做。”她其实不太会用网银,每次都是邻居家的小姑娘帮她查。小姑娘叫甜甜,
刚上初中,扎着马尾辫,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看到账户里多出来的数字,
林秀兰总会想起他小时候,把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塞进她手里,纸币皱巴巴的,
带着他手心的汗味。“妈,给你买雪花膏,电视里说抹了能变白。”有一次,林秀兰感冒了,
鼻子堵得厉害,打字慢吞吞的。李明远发视频过来,她赶紧拢了拢头发——早上起来没梳头,
头发像一团乱草。屏幕里的他瘦了点,眼角有了淡淡的黑眼圈,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妈,您脸色不好,是不是没休息好?”“老毛病了,没事。”她避开镜头,
假装去拿桌上的水杯,“你看你,又熬夜了?眼睛都红了。”“项目忙,过阵子就好了。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和照片上一样。“妈,您要按时吃药,多喝热水。
要是严重了,就让王婶陪您去医院。”挂了视频,林秀兰对着黑屏看了很久。
屏幕里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头发灰白,嘴角耷拉着,像个没气的气球。她想告诉他,
她今天去公园散步,看到有人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像要钻进云里去,
她想起他小时候总缠着要放风筝,风筝线断了,他追着跑了半条街,最后坐在地上哭,
眼泪把脸糊得像小花猫。她还想告诉他,她整理旧物时,翻出了他小学得的三好学生奖状,
边角都磨圆了,她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好,放进了他以前的书包里。
但她最终只在对话框里打了:“早点休息。
”第三章变慢的时钟与未寄出的信日子像茉莉的花瓣,一片一片落下去。
林秀兰的记性开始变差,有时候刚把钥匙放在桌上,转身去倒杯水,回来就忘了钥匙在哪儿,
翻箱倒柜找半天,最后发现钥匙就插在门锁上。去菜市场买菜,付了钱却忘了拿菜,
走出老远被摊主喊住,红着脸跑回去道歉。有次李明远视频时,她盯着屏幕看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