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碎银般漫过雕花窗棂，在锦被上洇开几缕浅淡的亮色。

叶辞风仍沉在梦乡，呼吸轻匀似春日拂柳。

他睡时原是极俊朗的，墨发铺陈枕上，几缕垂落额前，只是那双素来沉静的眉峰，此刻正微微蹙着，连眼尾都凝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指尖悬在半空，心中早已明了——定是又梦到当年母亲的事了。

自他袭爵侯府世子已有数月，府中诸事渐入正轨，可这桩陈年旧事就像根细刺，总在他心头扎着，如今连睡梦中都不得安宁。

指腹终是轻轻落下，顺着那道蹙起的纹路缓缓抚过。

才揉了两下，他眼睫忽然轻颤，那双深邃的眸子便掀了开来，带着初醒的迷蒙。

“醒了？”他捉住我作乱的手，往唇边带了带，“大清早的，就敢对世子爷动手动脚？”

我被他逗得轻笑，反手捏了捏他的指尖：“谁让世子爷皱着眉睡觉，活像被谁欠了万两黄金。”

他低低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手臂传来，那点沉郁便散了大半。

“可不是欠着么，”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往我身边凑了凑，“欠了个能让我安睡的宝贝。”

这般调笑几句，帐内的沉闷便荡然无存。

伺候的丫鬟们早已在外间候着，见我们起身，便捧着衣物鱼贯而入。

侍女正为我系着裙带，春桃忽掀帘而入，屈膝福身道：“世子爷，少夫人，飞鹰刚刚到了，正在正厅候着。”

我与叶辞风对视一眼，当即移步前往。

甫至正厅门口，便见飞鹰正襟危坐地候在那里。

见我们进来，他立刻起身行礼，沉声禀道：“世子爷，少夫人，赵妈找到了。”

赵妈是老太太生前最信任的嬷嬷，十年前老太太仙逝后，便自请回了乡下隐居，这些年再无音讯。

叶辞风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惊喜，立刻便起身：“既已找到，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

车马颠簸半日，终在一处僻静的巷陌找到那户人家。

守在门首的赵嬷嬷早已是鬓发如霜，待见了叶辞风，那双昏浊的老眼里，竟倏地漾起一层水光来：“世子爷……”

叶辞风上前一步，喉结动了动：“赵嬷嬷。”

屋里飘着艾草香。

赵妈端来粗瓷碗：“老奴......老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这些事了......”

她用袖口拭着泪，声音哽咽，"当年的事，实在是......唉......"

原来那殷红绡，早在十六岁那年的桃花宴上，就对当时还是侯府世子的叶怀安一见钟情。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叶怀安的心上，早已系着旁人，便是那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她的闺中密友——陆婉清。

不多时，叶怀安便风风光光地迎娶了陆婉清。

次年，陆婉清诞下麟儿叶辞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端的是羡煞旁人的神仙日子。

谁曾想，目睹着这一切的殷红绡，那份深埋心底的念想，竟半点未曾消减，反倒如藤蔓般，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蔓延。

她暗中遣人打探叶家上下，得知老太太最疼爱的小儿子叶风华，素来对新奇生意兴致浓厚，便动了歪心思。

“她让人在茶楼里故意说什么海外贸易，”赵嬷嬷咳嗽两声，抹着泪道，“说一趟船回来就能赚十倍利。三少爷贪新鲜，偷拿了府中大半银钱去投。”

赵嬷嬷的声音愈发哽咽，“谁知那笔生意从头到尾都是殷红绡设的局，她暗中操纵商号，不到半年便让叶风华血本无归，还欠下巨额债务。”

“紧接着，她又安排人在酒馆挑衅，借着酒意激得三少爷失了理智，竟在街头殴打死了一个卖糖画的小贩。”

"老太太得知消息时，当场就晕了过去，"赵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可是她老人家心尖上的宝啊，怎么受得了这种打击？一病就再也没能下床。"

就在叶家上下乱作一团时，殷红绡却带着补品登门探望。

她先是声泪俱下地表示与陆婉清情同姐妹，定会鼎力相助，又说那惨死的小贩是她家管家的同乡，她愿意出面摆平此事。

"老太太当时病得糊涂，一听这话就信了她，"赵嬷嬷不住摇头，"但那殷红绡也确实有本事，没几日就用钱和人脉压下了官司，还帮三少爷还了些急债。老太太对她感激得不得了，几乎把她当成了叶家的救星。"

可变故还是发生了。

在一个深夜，赵嬷嬷起夜时撞见陆婉清的陪房丫鬟画屏正往汤药里加东西，当即喝止拿下。

严刑拷打之下，画屏吐露实情——竟是受了殷红绡的指使，要这般一点点毒死陆婉清。

“老太太得知后如遭雷击。”赵嬷嬷说着，声音忍不住发颤，“她老人家假意说想念殷红绡，把人请到内院，屏退了所有下人。老奴当时守在门外，只听见里面先是争执，后来就没了声响。"

事后，老太太才私下对身为心腹的赵嬷嬷说起内情。

原来那殷红绡被质问时，竟半分不辩白，反倒哭着诉起委屈来——说自己爱慕叶侯爷多年，见他与陆婉清情浓意重，才一时糊涂起了歹心。

她还说，陆婉清已然中毒太深，便是请来神医也难回天。不如就让她嫁入侯府，既能帮侯府还清债务，又能照料一家老小。

"老太太......老太太是为了三少爷，为了整个侯府，才......才做了这糊涂事啊！"

赵嬷嬷已泣不成声，"那日里，她瞧着夫人横竖是活不成了，殷红绡又许了那般优厚的条件，老太太心里头盘桓着，不如就应下了，好歹能保住侯府的根基。”

“可谁曾想，侯爷见夫人死的蹊跷，执意要报官。老太太没法子，便把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叶辞风只觉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闷得发慌。

赵嬷嬷的话语如利刃，将过往那些被粉饰的太平剖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他想起母亲去世后，祖母把自己护在羽翼下的点点滴滴。

那时侯府暗流涌动，殷红绡虽已入府，却总对自己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热络，是祖母一次次不动声色地挡在前面，不让自己沾染上半分阴霾。

如今想来，祖母是早就知晓殷红绡的蛇蝎心肠，才会那般谨慎。

可母亲的死，终究与祖母脱不了干系。

那权衡利弊的抉择里，藏着母亲的血与泪。

叶辞风怔坐在那里，眼眶泛红，心中五味杂陈。

我悄悄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过去，他紧绷的肩背渐渐松了些，气息也匀了下来。

待他心绪稍定，我们便辞了赵嬷嬷，一同回了侯府。

廊下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庭院里簌簌落雪的疏影，倒像是把前尘旧事都筛成了斑驳碎片。

叶辞风望着窗外出神，眸中翻涌的浪涛渐渐平息，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潭水——那里面盛着未说尽的伤痛，也盛着往后岁月里，需得一步步踏碎的满院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