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锈蚀的铁门锁住春天惊蛰那天的雨,带着南方特有的黏腻湿气,
顺着老旧居民楼的墙缝往下淌,在三楼阳台的铁栏杆上积成细小的水洼。
林舟坐在阳台角落的藤椅上,指尖夹着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缩回手,
烟灰却还是落在了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留下一点灰黑色的印记。他没去拍。
视线越过楼下被雨水打湿的梧桐树梢,
落在斜对面那栋楼的窗口——那里挂着一件亮黄色的儿童雨衣,像一团被风吹皱的阳光。
这是他搬到这里三个月来,第一次注意到如此鲜活的颜色。在此之前,
他的世界里只有黑、白,以及医院消毒水特有的浅灰色。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陈姐”两个字让他皱了皱眉。他划开接听键,
没等对方开口就先说道:“陈姐,我这周还是不去。”电话那头的陈慧叹了口气,
声音带着心理咨询师特有的温和:“林舟,你已经把自己关了八个月了。当初约定好的,
三个月一次的团体辅导,这是你答应我的。”“我没忘,但没必要。”林舟站起身,
走到阳台门边,伸手将玻璃门拉上,隔绝了楼下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
“那些人说的话我都能背下来,‘走出阴影’‘重新开始’,可阴影是我亲手造的,
怎么走出?”陈慧沉默了几秒,没再提辅导的事,转而问道:“冰箱里还有吃的吗?
上次给你送的速冻饺子该吃完了吧?我下午正好在你家附近办事,顺道给你带点新鲜的菜。
”林舟的喉结动了动。陈慧是他从前在医院的同事,也是他出事后唯一没断过联系的人。
他原本想说“不用麻烦”,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楼下的铁门坏了,
钥匙**去要转三圈再回半圈才能打开。”挂了电话,林舟走到客厅。
这个两居室的房子是他用仅存的积蓄租的,家具少得可怜,
客厅里只有一张折叠桌和两把塑料椅,墙上没挂任何装饰,连窗户都贴了半透明的磨砂纸,
让外面的光线变得模糊不清。唯一的亮色是茶几上的相框,里面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
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耀眼——那是他的妻子,苏晴。八个月前,
苏晴在一次急救任务中遭遇车祸,当场离世。而那天本该是她轮休,
是林舟因为一个疑难病例临时叫她回医院会诊。事故认定书下来,
责任方是闯红灯的货车司机,但林舟心里的审判书,却永远把被告写成了自己。
他辞了市一院心外科副主任的职务,卖了和苏晴一起装修的房子,
搬到了这个连快递员都找不到的老小区。手机里的联系人删得只剩三个:陈慧、苏晴的父母,
还有一个从未打过的号码——那是苏晴生前资助的一个山区孩子,叫阿雅。敲门声响起时,
林舟正在厨房烧开水。他握着锅铲的手顿了顿,走到门边通过猫眼往外看——陈慧站在门口,
手里拎着两个大购物袋,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扎着马尾辫,
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正怯生生地打量着楼道。“这是?”林舟打开门,声音有些沙哑。
“阿雅,”陈慧把购物袋递给他,侧身让小姑娘进来,“苏晴资助的那个孩子,
上周来市里参加作文比赛,正好住在我家。我想着你们俩……也该见一面。
”林舟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购物袋差点掉在地上。阿雅抬起头,
看着他的眼睛里泛起了水光,小声说:“林医生,我见过你。去年苏晴姐姐带我去医院,
你正在给病人做手术,穿白大褂的样子特别厉害。”“厉害”这个词,像一根针,
狠狠扎进了林舟的心脏。他记得那天,苏晴带着阿雅来办公室,小姑娘手里攥着一张画,
画里是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背景是五颜六色的气球。
苏晴笑着说:“阿雅说,长大了也要当医生,像我们一样救死扶伤。”可现在,
那个画里的女人不在了,而他这个“厉害”的医生,连自己最爱的人都没能保住。
“我去给你们倒水。”林舟转身走进厨房,背对着客厅的方向,抬手抹了抹眼角。
他听见陈慧在和阿雅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大概是在解释他现在的情况。
等他端着三杯温水出来时,看见阿雅正蹲在茶几旁,盯着那张相框看。“苏晴姐姐真漂亮。
”阿雅转过头,眼睛红红的,“她每个月都给我寄书和生活费,还会给我写回信,
说等我考上高中,就带我去看海。”林舟握着水杯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苏晴的笔记本里记着阿雅的所有事情:生日是三月十七号,喜欢吃草莓,最怕的是打雷,
梦想是考上医科大学。他从前总笑苏晴太细心,现在才知道,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
全是妻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温柔。陈慧在客厅待了不到半小时就借口离开,
临走前悄悄对林舟说:“阿雅的作文比赛明天结束,后天要回山里。
她爸妈在她小时候就没了,跟着奶奶过。苏晴走后,我一直在帮她打生活费,
但孩子心里的坎,得有人陪着过。”陈慧走后,客厅里只剩下林舟和阿雅,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雨声。阿雅站起身,走到林舟面前,
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到他手里:“这是我给苏晴姐姐准备的礼物,
本来想这次见面送给她的。现在……送给你吧。”林舟打开布包,
里面是一个手工缝制的布娃娃,娃娃穿着白大褂,脸上用黑笔勾勒出笑容,
虽然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看得人心里一暖。“我跟着村里的婆婆学的,”阿雅挠了挠头,
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想绣上苏晴姐姐的名字,可是我字写得不好。”那天晚上,
林舟做了一顿不算丰盛的晚饭: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丝,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阿雅吃得很香,边吃边给她讲山里的事情: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映山红,
夏天可以在小溪里捉螃蟹,秋天的野栗子特别甜,冬天的时候雪会没过膝盖。“林医生,
你去过山里吗?”阿雅咬着筷子问。林舟摇了摇头。他的人生轨迹一直很清晰:考上医学院,
成为心外科医生,和苏晴结婚,一步步朝着“顶尖医生”的目标努力。
他的世界里只有手术台、病历和学术会议,从未去过那些没有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那你下次和我一起回去吧。”阿雅眼睛亮晶晶的,“奶奶做的腊肉特别好吃,
还有山泉水泡的茶,比城里的矿泉水甜多了。”林舟没有回答,
只是往阿雅碗里夹了一筷子肉丝。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却充满活力的小姑娘,
突然想起苏晴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林舟,我们不能只活在手术台上,生命还有很多种样子。
”那天晚上,阿雅睡在客房,林舟则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一夜没睡。雨停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拿起手机,
拨通了那个存了八个月却从未打过的号码——是苏晴的母亲。“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异常清晰,“下周我带阿雅回山里看看,
顺便……去看看你们。”电话那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然后传来苏母压抑的哭声:“小舟,
你终于肯打电话了……家里的门,一直为你开着。”挂了电话,林舟走到客房门口,
看着阿雅熟睡的脸庞,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弧度。他想起苏晴临终前,他握着她的手,
她气若游丝地说:“别自责……好好活着,替我……看看那些没看过的风景。”原来,
他不是在替苏晴活着,而是在她用生命换来的时光里,一直躲在阴影里发抖。现在,
这个带着山里阳光气息的小姑娘,像一把钥匙,正在试着打开他心里那扇锈蚀的铁门。
第二章山路上的红布条阿雅的作文比赛得了一等奖,
奖品是一套精装的《昆虫记》和五百块钱。她拿着奖状跑回来的时候,
林舟正在收拾行李——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一本苏晴的笔记本,
还有那个布娃娃。“林医生,我们真的要回山里吗?”阿雅把奖状递到他面前,
眼睛里满是期待。“嗯。”林舟接过奖状,认真地看了一遍,“写得很好,
‘大山里的星星’,就像你一样。”阿雅的脸一下子红了,
攥着书包带说:“这是苏晴姐姐教我的,她说不管在哪里,只要心里有光,就不会怕黑。
”从市区到阿雅所在的望月村,要坐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再转两个小时的山路中巴,
最后还要步行一个小时。林舟从来没坐过这么颠簸的车,一路上吐了两次,脸色苍白得像纸。
阿雅坐在他旁边,一直用纸巾给他擦汗,还从书包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林医生,
含着这个会舒服点,这是奶奶自己做的。”薄荷糖的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
稍微缓解了胃部的不适。林舟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从高楼林立的市区,
到鳞次栉比的小镇,再到连绵起伏的群山。车窗外的颜色越来越深,空气也越来越清新,
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中巴车在山脚下的停靠点停下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下车的地方只有一个简陋的站牌,旁边停着几辆摩托车。
阿雅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穿军绿色外套的中年男人面前,笑着说:“李叔,
麻烦你送我们回村。”李叔看到林舟,愣了一下,然后对着阿雅点了点头:“阿雅回来啦?
这位是?”“这是林医生,是苏晴姐姐的爱人。”阿雅介绍道。
李叔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对着林舟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只是把两人的行李绑在摩托车上,让阿雅坐在前面,林舟坐在后面。山路崎岖不平,
摩托车颠簸得厉害,林舟紧紧抓着车座,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林医生,你别怕,
李叔的车技可好了!”阿雅转过头,大声对他说。林舟勉强笑了笑,
视线落在路边的灌木丛上。他发现,每隔一段路,灌木丛上就系着一条红布条,
有的已经褪色,有的还是鲜红的。“那些红布条是干什么的?”他大声问道。
“是苏晴姐姐系的!”阿雅的声音带着骄傲,“以前山路不好走,经常有人迷路。
苏晴姐姐每次来村里,都会在路边系红布条,说这样不管是谁,只要跟着红布条走,
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林舟的心猛地一震。他想起苏晴每次从山里回来,裤脚都沾满了泥土,
鞋子上也全是划痕。他以前总埋怨她,说山里条件差,没必要每次都亲自跑一趟,
把钱打过去就行了。可苏晴总是笑着说:“阿雅他们需要的不只是钱,还有陪伴。
而且山里的孩子都特别懂事,看到他们,我就觉得特别有意义。”摩托车在一个岔路口停下,
李叔指着前面的小路说:“前面的路太窄,摩托车开不进去,只能靠走了。沿着红布条走,
就能到村里。”林舟和阿雅谢过李叔,拎着行李往山里走。小路两旁全是高大的树木,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红布条在风中轻轻飘动,
像一个个指引方向的路标。阿雅走在前面,脚步轻快,时不时停下来等他。“林医生,你看,
那就是我们村!”走了大概半个小时,阿雅指着前面的山谷喊道。林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山谷里散落着几十户人家,都是青瓦白墙的房子,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
村口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树枝上也系着几条红布条,在风中格外显眼。“阿雅回来啦!
”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看到阿雅,都热情地打招呼。“张奶奶,
王爷爷,我回来啦!”阿雅笑着回应,然后拉着林舟的手,把他介绍给大家,“这是林医生,
是苏晴姐姐的爱人。”老人们的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起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走过来,
握住林舟的手:“你就是小苏常说的那个林医生啊?真是个俊小伙。小苏这孩子,心善,
可惜了……”老奶奶的话没说完,但林舟知道她想说什么。他的喉咙有些发紧,
点了点头:“我来看望大家,也看看阿雅。”阿雅的奶奶早就站在村口等他们了。
老人穿着一件蓝色的土布褂子,手里挎着一个竹篮,看到阿雅,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快步走过来抱住她:“我的乖孙女,可算回来了。”祖孙俩抱了一会儿,
阿婆才转过身看向林舟,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你就是林医生吧?快,家里坐。
阿雅这孩子,多亏了你和小苏照顾。”阿雅的家是一栋两层的土坯房,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
墙角堆着一堆柴火。走进屋里,虽然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阿婆给林舟倒了一杯热茶,又拿出一些晒干的野果,放在他面前:“这是山里的野山楂,
酸甜可口,你尝尝。”林舟拿起一颗野山楂,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让他想起小时候,妈妈也经常给他买野山楂吃。他好久没尝到这么纯粹的味道了。
晚饭的时候,阿婆做了一大桌子菜:腊肉炒笋、炖土鸡、凉拌野菜,还有一碗鸡蛋羹。
阿雅说,这些都是山里最好的东西,平时只有客人来的时候才会做。林舟看着桌子上的菜,
又看了看阿婆和阿雅,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饭后,阿雅拉着林舟去村里转。
夜晚的山村特别安静,只有虫鸣声和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抬头望去,天空中布满了星星,
又大又亮,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林医生,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苏晴姐姐。
”阿雅指着天空中的一颗星星,认真地说,“奶奶说,好人去世后都会变成星星,
照亮我们回家的路。”林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颗星星确实格外明亮,在夜空中闪烁着。
他想起苏晴生前最喜欢看星星,她说城市里的光污染太严重,看不到这么美的星空。
以前他总没时间陪她,现在终于看到了,可身边却少了那个最想分享的人。“林医生,
你是不是想苏晴姐姐了?”阿雅轻声问。林舟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嗯,很想。
”“苏晴姐姐也会想你的。”阿雅拉着他的手,“她每次给我写信,都会提到你,
说你是个特别厉害的医生,救了很多人。她还说,等我考上高中,就带我们一起去看海,
去看你做手术。”林舟的眼睛湿润了。他蹲下身,看着阿雅的眼睛:“阿雅,
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医科大学,完成你和苏晴姐姐的梦想。”阿雅用力点了点头,
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我会的!我要像苏晴姐姐和你一样,做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
让山里的人都能看好病。”那天晚上,林舟住在阿雅家的客房。躺在床上,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苏晴的样子。他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在医院的急诊室,苏晴穿着白大褂,正在给一个病人做心肺复苏,额头上全是汗水,
却眼神坚定。他想起两人结婚那天,苏晴穿着婚纱,笑着对他说:“林舟,
以后我们一起救死扶伤,一起看遍山河。”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床头柜上。
林舟拿起苏晴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是苏晴娟秀的字迹:“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度,
而在于宽度。我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给更多人带去希望。”他突然明白,
苏晴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爱,她的希望,都化作了路边的红布条,化作了阿雅眼里的光芒,
化作了他心里重新燃起的火焰。这场山行,不是简单的探望,
而是一场救赎的开始——他要替苏晴完成她未完成的心愿,也要在这个过程中,
找回那个迷失的自己。第三章卫生站里的药香林舟在望月村住了下来。
阿婆给他收拾了一间朝南的房间,窗户对着一片竹林,早上醒来就能听到清脆的鸟鸣。
他每天的生活很简单:早上和阿雅一起去村口的小学,
帮老师给孩子们上几节卫生课;下午要么跟着阿婆去山里挖野菜、采草药,
要么就去村里的卫生站帮忙。村里的卫生站在老槐树旁边,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
里面只有一个医生,叫老周。老周以前是部队的卫生员,退伍后回到村里,一干就是二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