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的生活被精准地划分成两个部分：等待与捕捉。
等待合适的天气，等待极光降临，等待星轨在漫长的曝光中于底片上划过完美的弧线。捕捉瞬间的星芒，捕捉流转的极光，捕捉宇宙深不见底的秘密。
他的世界是广袤、规律而冰冷的，如同他那些昂贵相机金属与玻璃的触感。时间在这里以恒星日和极昼极夜来计算，而非工作日与周末。
陆星辞的闯入，像一颗偏离轨道的彗星，蛮横地撞入了这片井然有序的星空。
最初几天，沈砚舟几乎感到一种生理上的不适。屋子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脚步声，以及那种无法忽视的、活生生的存在感。陆星辞很安静，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但沈砚舟习惯了绝对孤独的感官，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每一个“杂音”。
他会发现厨房里水杯摆放的位置偏移了几厘米，会注意到书架上的书被抽走后留下的空隙，甚至会因为多了一个人分享有限的暖气而感到空气流动模式的改变。
陆星辞就像一滴落入静水的水墨，晕染开的同时，也搅动了沈砚舟封闭已久的心湖。
然而，抗拒之外，一种陌生的、被需要的感觉，也在悄然滋生。
陆星辞失去了过往的一切，包括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他不懂得如何生起壁炉，不知道在极寒之地外出需要如何层层包裹，甚至对如何煮一碗能下咽的燕麦粥都束手无策。他像一张被擦得过于干净的白纸，等待着新的笔墨。
沈砚舟不得不担负起“教导”的角色。他示范如何劈柴，如何看云识天气，如何用最简单的食材填饱肚子。陆星辞学得很认真，那双原本只应在琴键上飞舞的手，笨拙地握着斧头，生疏地搅拌着锅里的食物，偶尔会因为做不好而露出沮丧又抱歉的神情。
沈砚舟通常只是沉默地看着，必要时才出声指点一二。他并非吝啬言语，只是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用眼睛观察，用镜头表达。
而观察陆星辞，渐渐成了一种新的习惯。
他注意到陆星辞的手指非常漂亮，修长，白皙，指节分明，即使在做粗活时，也天然带着一种优雅的韵律感。他注意到陆星辞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一个极浅的梨涡，让他那种纯净的懵懂里，多了几分孩子气的甜。他还注意到，陆星辞对声音极其敏感，风声穿过松林的呜咽，雪块从屋檐坠落的轻响，甚至炉火里木柴爆开的噼啪，都能让他侧耳倾听，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
那是一种艺术家对世界的感知方式。沈砚舟几乎可以肯定，陆星辞失忆前，必然与音乐有着极深的渊源。那个琴谱盒，就是他身份的铁证。
但沈砚舟没有追问。他尊重这片失忆的迷雾，甚至有些隐秘地希望，这迷雾能停留得再久一些。
一天下午，天气难得放晴。虽然太阳依旧吝啬地不肯露面，但云层散开，露出了澄澈如洗的墨蓝色天穹。积雪反射着天光，将世界映照得一片透亮。
沈砚舟决定去附近的山坡上架设设备，为今晚可能出现的极光做准备。他穿上厚重的防寒服，检查了三脚架、相机、电池和一大堆滤镜，准备出门。
“你要出去吗？”陆星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嗯。去山坡上。”沈砚舟没有回头，继续整理背包。
“我……可以一起去吗？”陆星辞问得有些犹豫，“我不会打扰你，我只是……想看看。”
沈砚舟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的工作领域，向来是绝对的私人领地。他讨厌任何干扰，讨厌不必要的解释，更讨厌外行人对他的设备和技术投来好奇又无知的目光。
但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他回头，看到陆星辞站在客厅中央，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毛衣，眼神里充满了对窗外世界的好奇，以及一丝被独自留下的不安。
“……去穿衣服，最厚的那件。”沈砚舟最终只是淡淡地说。
陆星辞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子。他飞快地跑回房间，裹得像只笨拙的熊，又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砚舟走出了观测站。
屋外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吸入肺腑，带着冰雪的凛冽味道。脚下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是这片寂静天地里唯一的节奏。陆星辞跟在沈砚舟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因为踩到暗坑而踉跄一下，沈砚舟总会适时地放慢脚步，或者伸手扶他一把。
他的手隔着厚厚的手套，依旧能感觉到陆星辞手臂的纤细。
山坡并不远，但积雪深厚，走起来颇为费力。到达预定的拍摄点时，陆星辞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脸颊也因为运动和寒冷泛起了红晕。
沈砚舟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开始工作。他熟练地架起三脚架，安装相机，连接快门线，调整云台角度……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专注魅力。
陆星辞安静地站在一旁，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影响到他。他看着沈砚舟像对待情人一样，轻柔而坚定地摆弄着那些冰冷的器械，看着他透过取景器凝视远方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会燃起一种近乎狂热的光。
这一刻的沈砚舟，和他在观测站里那个沉默、甚至有些疏离的屋主形象截然不同。仿佛只有在这片旷野中，面对着他的镜头和星空，他真正的灵魂才得以释放。
沈砚舟设置好间隔拍摄，让相机自动记录天空的变化。忙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呼出一口白气。他转过头，发现陆星辞正看着自己，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懵懂和好奇，而是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欣赏，或者说，是理解。
“你很喜欢星星。”陆星辞不是提问，而是陈述。
沈砚舟“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走到山坡边缘，望着下方被冰雪覆盖的、仿佛沉睡了的森林和远处小镇零星灯火。
陆星辞跟了过去，学着他的样子眺望。天地辽阔，万物寂静，一种浩大而原始的宁静包裹着他们。
“它们很远，”陆星辞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在这里看，又觉得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
沈砚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句话，触碰到了他内心某种核心的东西。
“光需要时间。”沈砚舟难得地开口解释，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我们看到的一些星光，可能来自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前。它们穿越了漫长的时间和空间，才最终抵达这里，落在我们的视网膜上，或者……我的底片上。”
陆星辞怔住了，他仰起头，重新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蓝，上面已经开始零星点缀起明亮的星点。“所以，我们看到的是……它们的过去？”
“可以这么说。”沈砚舟也抬起头，“摄影，从某种意义上是捕捉时间的切片，是凝固的光之历史。”
陆星辞沉默了，似乎在消化这个奇妙又带着点哲学意味的概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就像……记忆一样。”
沈砚舟心念微动。记忆，对于陆星辞而言，正是那些丢失了的、遥远的光。
就在这时，陆星辞似乎看到了什么，他抬起手指着远处：“看！那里有只驯鹿！”
沈砚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只孤独的驯鹿，正慢悠悠地从森林边缘踱步而出，在雪地里寻找着苔藓。它的毛色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巨大的鹿角，勾勒出清晰的剪影。
夕阳的余晖恰好在此刻穿透了云层，给驯鹿和它身后的雪原森林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红色。光线、色彩、构图，一切都完美得如同精心设计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