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被水洇湿又晾干的旧布，沉沉地覆盖下来。“暮色书屋”的招牌，在巷子深处被时光和油烟熏得黯淡无光，字迹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化在深秋黏稠的空气里。
陈暮坐在柜台后面，像书店里一件固定了很久的老家具。头顶一盏钨丝灯泡，挣扎着吐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手上一本封面几乎脱落的《百年孤独》。尘埃在唯一的光束里悬浮、舞蹈，无声无息。他戴着顶针，用粗棉线小心地缝合着书脊断裂的地方，动作缓慢、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针尖穿过发黄变脆的纸页，发出细微的“嗤嗤”声，是这方寸寂静里唯一的节奏。
店里弥漫着旧书特有的气味——混合着纸张的霉味、油墨的微涩，还有时光沉淀下来的、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书架挤挤挨挨，沉默地矗立着，书籍如同沉睡的士兵，书脊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除了陈暮，再无他人。只有墙角那只老旧的挂钟，固执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一颗在空旷胸腔里跳动的心，不疾不徐地数着流逝的分秒。
窗外，城市的喧嚣被窄巷和高墙过滤，只剩下模糊不清的低沉嗡鸣，像遥远的潮汐。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没有一丝风，空气沉闷得让人胸口发堵。
“哐当”一声，虚掩的店门被大力推开，撞在门后的书堆上，激起一小片灰尘。一个矮壮的身影裹挟着巷子里更浓重的凉气闯了进来。
“陈暮！我说你小子，聋了还是怎么着？喊你半天不应！”
是老马。隔壁旧物回收站的老板，陈暮父亲的老友，嗓门洪亮，像一面破锣。他六十上下，头发花白稀疏，脸上沟壑纵横，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装外套，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毫不客气地“咚”一声砸在陈暮面前的柜台上，震得柜台上的灰尘都跳了起来。
“喏，又给你收了一堆破烂！”老马喘着粗气，解开袋口，露出里面乱七八糟捆扎在一起的旧书，品相大多不佳，散发着更浓烈的霉味和尘土气。“现在谁还看这玩意儿？手机一划拉，啥没有？你这破店，耗着电，交着租，一天到晚连个鬼影都见不着！趁早关门算了！把地方租出去，收点租金不比你在这儿死守着强？”
陈暮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眼皮都没抬，声音低沉，没什么波澜：“放那儿吧。”他继续穿针引线，仿佛老马的抱怨只是窗外飘过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放那儿？放那儿占地方！”老马瞪着眼，把袋子又往柜台里推了推，几乎要碰到陈暮修补的书。“我说你是真轴啊！跟你爹一个样！榆木疙瘩！巷子口那片破平房，看见没？昨天推土机都开过去了！轰隆一下，全成了渣！下一个就轮到你这儿！这地方要盖大商场了，懂不懂？时代变了！你这小破书店，还能挡得住那铁家伙？”
陈暮的手指微微一顿，针尖在指腹上留下一个细微的凹痕。他缓缓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有些苍白，轮廓分明，眼神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平静得近乎空洞。他望向门口，视线似乎穿透了斑驳的玻璃门，望向巷子深处那被高楼切割得只剩下窄窄一线的灰蒙天空。
“挡不住，就不挡了？”他的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嘿！你这小子！”老马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手指点着陈暮，“好赖话听不明白？我是让你赶紧给自己找条后路！别到时候被轰出来，抱着你这堆破书睡大街！”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语气又软下来几分，“我说暮子，听叔一句劝，别在这儿耗着了。你爹走了，书店也……也早不是以前的书店了。该放下的，得放下。”
陈暮的目光从门外收回，落回手中那本伤痕累累的书上。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边缘的磨损，那里已经磨得发毛、发亮，露出纸板粗糙的内芯。他没有回答老马的话，只是又低下头，继续他被打断的缝补。
老马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重重地“唉”了一声，摇摇头，也不再多说，转身从旁边的热水壶里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把嘴。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挂钟的“咔哒”声和针线穿过纸张的“嗤嗤”声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啪嗒”一声。一张薄薄的硬纸片，从门缝里被塞了进来，滑落在地板上。
老马离得近，弯腰捡了起来，嘴里嘟囔着：“啥玩意儿？广告？”他翻过来一看，眼睛眯了眯，“哟，还挺讲究。”
那是一张设计极简、质感却异常考究的硬纸卡。纯白的底色，没有花哨的图案，只有一行优雅的烫金英文艺术字印着画廊的名字和地址，下方是展览开幕的日期和时间——就在今晚，邀请函。
“**还是个高级货！”
吸引陈暮视线的，是卡片背面。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打印上去的、清晰无比的汉字：
“所有画作，都是关于你的记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陈暮缝书的动作彻底僵住。针悬在半空，棉线绷得笔直。他抬起头，看向老马手中的卡片。昏黄的灯光落在那行字上，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无形的钩刺，猛地扎进他沉寂了太久的心湖深处。
“谁的啊？神神秘秘的……”老马凑近卡片，努力辨认着那行字，又看看陈暮陡然变色的脸，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暮没有说话。他缓缓地、几乎是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绕过柜台，从老马手中接过那张卡片。指尖触碰到纸面，是一种微凉的、带着高级涂层特有的光滑感，与他手中修补的粗糙旧书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的手指停留在那行字上，微微颤抖。指腹下的纸面仿佛带着电流，顺着指尖一路窜上手臂，直抵心脏。一种遥远而潮湿的气息，带着旧报纸和雨水的味道，毫无预兆地冲破记忆的闸门，汹涌而至。一个几乎被岁月尘埃彻底覆盖的名字，像沉船被打捞出水，带着锈迹和无法磨灭的轮廓，清晰地、带着巨大冲击力地浮现在他眼前——
林小雨。
那个像雏猫一样怯生生躲雨的女孩，那个蜷缩在角落安静看书的影子，那个在雨夜冲进雨幕、带着失望决绝消失的背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又猛地狂跳起来。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盖过了挂钟的滴答和老马疑惑的询问。
他握着卡片，沉默地转身，走向书店深处最角落、最高的那个书架。那里堆满了几乎无人问津的旧版工具书和蒙尘的文献。他踮起脚，手臂伸向书架顶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摸索片刻，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方形物体——一个早已褪色、边缘锈蚀的铁皮饼干盒。
他把它拿了下来，盒盖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他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打开生锈的搭扣。盒子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几枚生锈的硬币，几张泛黄的旧邮票，还有一本巴掌大的、封面模糊的旧通讯录。
在最底下，压着一个深蓝色丝绒的小方盒。
陈暮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拨开那些零碎，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个丝绒盒子。盒子很小，放在掌心几乎没什么分量，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打开了盒盖。
一枚小小的、极其朴素的银色戒指，安静地躺在深蓝色的丝绒衬垫上。没有任何花纹，没有任何宝石，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圆环，在昏暗中泛着微弱、清冷的光。它像一枚凝固的眼泪，封存着一段从未启齿的冲动，一段在沉默中生生咽下的、迟到了十年的勇气。
陈暮用拇指和食指，极其小心地捻起那枚戒指。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直抵心房。他紧紧攥着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发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戒指坚硬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
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先是零星几滴，试探性地敲打着书店的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很快，雨点变得密集，噼啪作响，连成一片绵密的、冰冷的雨幕，将窗外本就模糊的世界彻底隔绝。
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玻璃，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陈暮紧攥着戒指盒的、微微颤抖的手。
那封邀请函静静地躺在柜台上，那行“所有画作，都是关于你的记忆”的字，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句来自遥远过去的、带着雨声的咒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