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盒的棱角硌着掌心,那一点尖锐的痛感,将许知夏从重逢的眩晕中短暂刺醒。她将那小小的金属盒子塞进风衣口袋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它残留的温度和雪松气息。走出会议室时,走廊尽头的总裁办公室门紧闭着,磨砂玻璃后透不出任何轮廓,像一座沉默的冰山。
新办公室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钢铁森林的冰冷天际线。空气里有新家具和消毒水的味道,干净得没有一丝人迹。许知夏将不多的个人物品——几本厚重的珠宝设计图鉴,一个陪伴她多年的黄铜笔筒,一只装着干枯雏菊的旧玻璃瓶——逐一摆放在空荡的桌面上。那雏菊是很多年前在校园后山摘的,早已褪成枯黄,花瓣一碰就会簌簌落下碎屑。
她拉开宽大的办公桌抽屉,准备将一些零散文件放进去。
动作顿住了。
抽屉深处,安静地躺着两样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一副崭新的、手腕支撑性极佳的深灰色护腕,旁边是一个小巧的白色颈椎**仪。护腕的标签还没剪,是德国一个专为设计师研发的人体工学品牌,价格不菲。**仪是她曾经在某个深夜浏览购物网站时,对着屏幕喃喃自语“颈椎要废了”的那款。
许知夏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尖冰凉。她猛地关上抽屉,发出一声闷响,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心脏在肋骨下失序地撞击着。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伏案画图太久手腕会酸痛到发抖,知道她修改设计时习惯性歪着头,一整天下来颈椎僵硬得像生了锈。这些都是经年累月烙下的职业痕迹,也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留意到的、身体发出的微弱信号。
门外传来两声轻快的敲门声,随即探进一张年轻活泼的脸。“许总监?没打扰您吧?我是您的助理,苏莹!”女孩眼睛亮晶晶的,抱着一个巨大的收纳箱,里面堆满了部门资料。
“没有,进来吧。”许知夏迅速收敛了脸上的异样,拉开另一侧抽屉,将那个装着雏菊的旧瓶子不动声色地推到了最里面。
苏莹放下箱子,呼了口气,自来熟地开始介绍:“这是咱们设计部近三年的所有项目资料,有点沉哈!对了许总监,”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您刚来,肯定不知道吧?沈总今天在会上居然没拍桌子!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是不知道,上次市场部老大汇报,方案差了一点点数据,沈总当场就把文件夹摔地上了,那动静,啧啧……”
许知夏整理资料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记忆里的沈峙渊,情绪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极少有如此外露的波澜。那个会为她在图书馆占座、在飘雪的冬夜用大衣裹着她、眉目间带着少年人特有温润的沈峙渊,似乎被时光彻底吞噬了,只留下眼前这座移动的冰山。
“沈总……一直这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
“何止啊!”苏莹用力点头,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简直是工作狂魔!全年无休,经常凌晨两三点还能收到他批复的邮件。而且……”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一点,“公司里都传遍了,沈总不近女色!多少名媛千金、合作方美女想贴上去,全都被他那张冰山脸冻回来了。有人说他是不是……”她做了个隐晦的手势。
许知夏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抽屉把手上。那个装着护腕和**仪的抽屉,像一个沉默的嘲讽。不近女色?那这抽屉里的东西算什么?是老板对下属无微不至的关怀?荒谬。
“好了,苏莹,”她打断助理的八卦,“先把这些资料按项目时间顺序整理归档,我需要尽快熟悉情况。”
“好嘞!”苏莹立刻投入工作,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许知夏的目光却无法聚焦在眼前的文件上。抽屉里的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神经。她起身走到窗边,试图用冰冷的城市景观冷却纷乱的思绪。楼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走出旋转门,是沈峙渊。他独自一人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宾利,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车门。深秋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吹动他深灰色大衣的下摆,那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他坐进车里,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这画面倏然与记忆深处的一个片段重叠。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萧瑟的秋日黄昏。大学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前,她正为一份设计作业焦头烂额,颈椎酸痛得几乎抬不起头。一只手带着温热的触感,轻轻捏住了她的后颈。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奇妙的安抚魔力。
“别动。”沈峙渊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笑意,“许设计师,再这么熬下去,脖子要变成化石了。”他站在她身后,修长的手指在她紧绷的肌肉上耐心地揉按。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金红色晚霞,映着他专注而温柔的侧脸。他的指腹温热,动作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珍重的认真。她舒服得几乎喟叹出声,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索性向后靠在他身上,仰头看他:“沈同学,手艺不错嘛,以后失业了可以考虑开个**店?”
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蹭到她的额头,眼底映着霞光和她带笑的眼睛:“只为你一个人服务,概不外传。”声音低沉,像大提琴的弦轻轻擦过心尖。晚霞的光透过玻璃窗,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融在金色的暖意里。
“许总监?许总监?”苏莹的声音将她猛地拽回现实。
许知夏惊觉自己正无意识地用手按着后颈,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记忆中的温热触感。窗外,宾利早已汇入车流,消失不见。冰冷的玻璃映出她此刻苍白的脸,和眼底一丝来不及藏起的狼狈。
“什么事?”她迅速转过身,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
“哦,林总监那边派人送来了‘蔚蓝海岸’项目的初步设计图,说让您先过目。”苏莹递过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点犹豫,“不过……林总监是咱们公司的元老,脾气有点……嗯,直接。您多担待。”
许知夏接过文件夹,指腹划过光滑的铜版纸封面。“知道了。”她打开文件,目光落在第一张设计草图上。线条流畅,构图大胆,海洋元素运用得相当娴熟,署名是林薇。然而,当她的视线扫过几处关键的结构连接点和宝石镶嵌示意时,专业的直觉立刻捕捉到了某种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这些地方的处理方式,与林薇一贯稳健老练的风格似乎有些微妙的偏离,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试探?
她不动声色地翻到第二页、第三页。这种隐藏在完美表象下的异样感,如同平静海面下的暗涌,越来越明显。有几处宝石镶嵌的受力结构设计得过于冒险,在实际佩戴中极易因外力导致主石脱落;一个关键的活动关节部位,其连接方式看似新颖,却存在明显的金属疲劳断裂风险。
这不是失误。这是精心布置的陷阱,裹着专业和前辈指点的糖衣。只等她这个“空降兵”点头认可,日后项目一旦进入**或佩戴环节出现问题,所有责任便会顺理成章地扣在她这个“把关不严”的新任设计总监头上。
许知夏的指尖在图纸边缘的空白处轻轻敲击着。空气里新家具的味道似乎变得有些滞涩。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办公室的玻璃隔断,望向外面开放办公区。设计部总监林薇的独立办公室就在斜对角,此刻百叶窗半开着,隐约能看见林薇正端着咖啡杯,似乎不经意地朝她这边瞥了一眼,眼神交汇的瞬间,对方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许知夏收回目光,拉开办公桌最下方那个她还未检查过的抽屉。里面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小盒薄荷糖。极其普通的透明塑料盒,里面是方方正正的白色糖块。她拿起盒子,指尖拂过那早已过期的生产日期标签——五年前。一个早已停产的、只在大学城那家小小的便利店才买得到的牌子。那是她熬夜画图时的必备品,清凉的薄荷味能短暂驱散困倦和胃部隐约的不适。沈峙渊那时总笑她像个依赖尼古丁的老烟枪,却又总会在她糖盒快空时,默默塞进一盒新的。
糖纸在窗外的光线映照下,泛着一种陈旧的、脆弱的微光,像褪色的蝴蝶翅膀。许知夏捏起一粒糖,坚硬冰冷的触感硌着指腹。她看着这盒来自时间废墟的糖,又抬眼看向斜对面林薇办公室的方向,最后,视线落在桌面上那份暗藏玄机的设计图稿。
抽屉深处的护腕和**仪,带着无声的关切;这盒过期五年的薄荷糖,是凝固的旧时光;而眼前这份图纸,则是冰冷现实的挑衅。
她剥开一粒薄荷糖。清冽到近乎辛辣的气息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直冲鼻腔,带着一股陈年的凉意,**得她眼眶微微发热。这股熟悉的、属于过去的味道,此刻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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