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侧殿。
比冷宫强点。
至少不漏风，窗户纸是新的。床铺是软的，被子是暖的。桌子上有热茶。
春桃跟着我一起回来了，小丫头激动得直掉眼泪，手脚麻利地收拾着。
“娘娘！您终于回来了！奴婢就知道皇上心里还是有您的！”春桃一边擦桌子一边说。
我坐在还算舒适的椅子上，捧着一杯热茶，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有什么好的。”我叹了口气，“冷宫多清净。”
“娘娘！”春桃跺脚，“您怎么能这么想！您可是……”
“可是废后。”我打断她，“现在顶多算个没名没分的庶人，被皇上想起来，可怜一下，丢在这侧殿里。”
春桃不说话了，眼圈又红了。
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但这丫头太天真了。后宫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我爹倒了，我没了靠山，顶着废后的身份回来，这就是个活靶子。
以前当皇后时，明枪暗箭就不少。现在？只怕更凶险。
我只想躺着当咸鱼，不想再掺和那些破事。
麻烦。
果然，麻烦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
第二天下午。
我刚眯了个午觉，春桃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娘娘！娘娘！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带着好多人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贵妃，柳如眉。
我当皇后那会儿，她就是最得宠的妃子。我爹倒台，我被废，听说她是最有可能坐上后位的人选。现在我这个“前朝余孽”突然被皇帝从冷宫拎了回来，还安置在长春宫——虽然只是侧殿，但离皇帝的主殿也太近了点。
她不来才怪。
我认命地从软榻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新不旧的宫装。
刚走到外间，一股浓郁的香风就扑了进来。
柳如眉被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走了进来。
她穿着正红色的宫装，满头珠翠，妆容精致，美艳不可方物。跟我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哟，这不是范姐姐吗？”她开口，声音娇滴滴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听说姐姐从冷宫回来了，妹妹我特意来给姐姐道喜呢。”
她身后跟着的宫女太监，个个脸上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贵妃娘娘。”我按规矩福了福身。废后也是后，品级还在，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姐姐快请起。”柳如眉虚扶了一下，根本没碰到我，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刮，“姐姐在冷宫受苦了。瞧瞧这穿的……哎，真是委屈姐姐了。”
她环视了一下侧殿，撇撇嘴：“皇上也真是的，怎么让姐姐住这侧殿？地方小不说，离皇上的主殿还远。要不妹妹去跟皇上说说，给姐姐换个宽敞点的地儿？”她话里有话，暗示我别想靠近皇帝。
“谢贵妃娘娘好意。”我垂着眼，“这里挺好，清净。罪妇不敢有非分之想。”
“姐姐这话说的，”柳如眉掩着嘴轻笑，“什么罪妇不罪妇的，皇上既然让姐姐回来了，那就是心疼姐姐。妹妹我也是真心替姐姐高兴。”
她话锋一转：“不过呢，姐姐也知道，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姐姐如今……身份特殊，有些规矩，妹妹不得不提醒姐姐一句。”
来了。
我打起精神：“贵妃娘娘请讲。”
“按规矩，”柳如眉慢条斯理地说，眼神锐利，“每日晨昏定省，各宫妃嫔都需到皇后娘娘……哦，现在没有皇后，就到本宫这里来问安。”她特意强调了“本宫”两个字。
“姐姐虽然身份……特殊，”她上下打量我，“但既然住在长春宫，也算是后宫中人。这晨昏定省，姐姐也不能免了。否则，让其他妹妹们看了，还以为本宫治宫不严呢。”
晨昏定省？
一天两次？
早上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去给她磕头？晚上还得再去一次？
我头皮一阵发麻。
我在冷宫睡到日上三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这……”我试图挣扎，“贵妃娘娘，罪妇……”
“姐姐！”柳如眉打断我，声音冷了下来，“规矩就是规矩。姐姐难道想让本宫为难吗？还是说……姐姐仗着是‘前’皇后，就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她身后的太监宫女都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春桃吓得脸都白了，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深吸一口气。
行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是。罪妇……明白了。”我低下头。
柳如眉满意地笑了：“那就好。明日卯时初刻，本宫在正殿等着姐姐。可别迟了。”
她说完，又像只骄傲的孔雀一样，带着一群人，香风阵阵，趾高气扬地走了。
留下我和春桃，还有一屋子令人窒息的香气。
“卯时初刻……”春桃哭丧着脸，“天还没亮呢！娘娘，您身子骨刚好一点……”
我摆摆手，只觉得无比心累。
卯时初刻，凌晨五点。
要命。
“睡吧。”我有气无力地说，“养足精神，明天好去‘请安’。”
这一晚，我睡得极不踏实。
梦里都是柳如眉那张得意的脸和冰冷的“规矩”。
第二天。
天还黑着。
春桃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挖出来。
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像个木偶一样被她摆布着穿衣梳洗。
长春宫正殿离侧殿不远。
但深秋的凌晨，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裹紧了身上最厚的一件旧披风，带着春桃，踩着冰冷的石板路，哆哆嗦嗦地往正殿走。
正殿灯火通明。
外面廊下已经站了不少妃嫔，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寒风里冻得小脸发白，却都强撑着。
看到我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惊讶，好奇，鄙夷，幸灾乐祸……各种眼神都有。
我没理会，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站着。
柳如眉还没出来。
我们一群人就站在冰冷的廊下等。
寒气从脚底板往上钻。
我缩着脖子，尽量把自己藏进披风里。
等啊等。
感觉脚都快冻僵了。
正殿的门终于开了。
柳如眉被宫女扶着，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她穿着华丽的貂裘，手里还抱着暖炉，红光满面。
“给贵妃娘娘请安！”众妃嫔齐声行礼。
我也跟着弯腰。
柳如眉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都起来吧。”她慢悠悠地说，“今儿天可真冷，辛苦各位妹妹了。”
没人敢说辛苦。
“本宫瞧着范姐姐气色不太好，”她看向我，语气带着“关切”，“可是昨夜没睡好？还是……对早起请安不习惯？”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
我低着头：“谢贵妃娘娘关心。罪妇……习惯了。”
“习惯就好。”柳如眉笑了笑，话里有话，“这宫里的规矩，慢慢就习惯了。姐姐以前是皇后，自然不用起这么早，如今……慢慢学吧。”
她顿了顿，声音拔高了些：“对了，范姐姐。昨日皇上赏了本宫几匹上好的苏锦，颜色鲜亮得很。本宫想着姐姐刚从冷宫出来，想必也没什么好料子做衣裳，就做主给姐姐留了一匹。来人，拿给范姐姐。”
一个宫女捧着一匹大红色的、绣着繁复牡丹花纹的锦缎，走到我面前。
那颜色，那花纹，刺眼得很。
我一个废后，穿这么正的红？还绣牡丹？这是生怕别人想不起我以前的身份？还是想提醒所有人我现在不配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