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如霜,倾泻在无垠戈壁。蒋溪柔牵着乌云,在一片虬枝盘结的胡杨林间驻足。这些古树生得苍劲,枝干如铁,恰成天然屏障。她卸下鞍鞯,轻拍乌云颈项:"在此歇息罢,且用些草料。"“乌云”打了个响鼻,甩尾低头啃嚼枯草,蹄声轻似雪落沙地。
蒋溪柔铺开寝褥,背倚树干,将衣领拉至下颌。夜风卷着沙粒掠过旷野,带来刺骨寒凉,耳畔唯闻乌云嚼草的窸窣声。此情此景,恍然令她忆起匈奴部落岁月——那时毡房外亦有这般胡杨,夜半可闻风吹叶响,兼有小慧轻哼的摇篮曲。而今乐儿远在十多里外的宜禾城,自小慧托孤以来,母子从未分离。思及乐儿熟睡时均匀呼吸,她心头便似缺了一块,空落落地发疼。
她不敢深眠,只合眼小憩。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第一缕曙光刺破云层,她便骤然惊醒。周身酸麻如散架,昨夜倚树姿势僵硬,又染风寒,四肢百骸无不酸痛。"下回定要寻个避风山洞,好歹能卧榻安眠。"她揉着肩头暗自发誓。
一声唿哨,乌云立即昂首,颠颠跑来温顺垂耳任她抚挠。蒋溪柔轻抚其鬃毛,利落地重整鞍具。她深吸一口气,将贪狼、乐儿与未卜前途皆暂压心底——眼下最要紧的是追上刘汉云,寻得泽林。此行非但要赶路,恐怕还得与那官府中人周旋,容不得半分疏神。
检视鞍袋中弓弩箭矢皆齐备,她翻身上马,双腿轻夹。乌云会意,迈着稳健步子向北行去。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现出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溪。蒋溪柔勒马,先让乌云饮水,自家则蹲踞溪边,以冷水扑面,顿觉神清气明。
正欲牵马渡溪,忽见岸边沙地上有一组马蹄印,旁侧还有个小小火坑,坑中灰烬尚存余温。"是刘汉云!"她心头一喜,随即蹙眉。这火坑挖得草率,四周全无遮掩,全然不似官府中人的谨慎。寻常行旅都恐留痕招祸,何况眼下秋末正是盗匪横行时节。
她细看马蹄印:一组又大又深,必是刘汉云所乘黑色大马;另一组稍小,当是他的驮马。"此人好生奇怪,不似会露破绽之辈。"蒋溪柔喃喃自语,想起杨兰若所言"此人危险",心下多了几分警惕。
她放慢速度,令乌云改为缓步。不急于与刘汉云照面,只尾随其后察看动向。刘汉云路线始终向北,速度不疾不徐,每行一段便停歇片刻,显是做了长途跋涉的打算,步步皆算得周全。
转眼黄昏将至,天边染着橘红晚霞。蒋溪柔正行于矮树丛后,忽闻得一股烟火气——竟是烤肉香气!她心头蓦地窜起无名火:刘汉云倒好,还能生火烤肉,自家却只能啃冷硬干粮。更恼的是,她不敢生火,恐烟火引来刘汉云注意;可干粮所剩无几,若不寻机狩猎,过不了两日便要挨饿。
"天杀的!"她低声咒骂,乌云似通心意,不安地跺蹄。她只得勒马,远望前方隐约烟柱,咬牙继续跟随。这一夜,她未敢靠近,只在背风土坡后将就一宿,纵使紧裹毛毯,仍冻得难以成眠。
次日与前日并无二致,刘汉云依旧不紧不慢赶路,蒋溪柔依旧不远不近跟着。直至第三日,天候骤变。清晨尚且艳阳高照,至午时,北天忽涌来大片乌云,寒风刺骨如刀刮面。气温骤降,蒋溪柔忙取出杨兰若塞给她的厚大衣披上——先前还嫌此衣厚重碍事,觉得十月天用不上,此刻却满怀感激。
行不多时,前方现出一条河流。刘汉云牵马沿河堤行了一段,寻个水浅处渡河。溪柔心头一沉:这河看着不宽,却水流湍急,岸边泥泞不堪,乌云能否过得?
她一咬银牙,仍催马下河。冰河水没过马腿,急流推得乌云摇晃。乌云倒是稳健,一步步向前挪移,总算渡到对岸。可蒋溪柔的裤腿尽湿,冷风一吹,冻得齿关打颤。"但愿刘汉云也不好过!"她恨恨心想,一边拧着衣上水渍,一边继续追踪马蹄印。
天色渐暗,忽闻前方传来"咻"的一声——是弓弩发射之音!溪柔心头一紧:刘汉云又在狩猎了。她勒马踌躇:是就地扎营继续啃干粮受冻?还是直去刘汉云营地?那儿有火有热食,还能避风。
思忖片刻,她仍催马前行。烟味愈浓,透过昏沉暮色,已可见一处火光。她深吸一口气,扬声道:"刘汉云!"
片刻后,传来刘汉云回应:"过来罢!"
蒋溪柔牵马走近,方见这营地选得极妙:北有巨岩挡风,西靠密树为屏,旁侧还有清溪蜿蜒。火坑挖得低深,火苗稳燃,映得四周一片暖意。
刘汉云坐于火边,身裹粗毛毯,弓弩横置膝上。见蒋溪柔过来,并不言语,只默然看她解下鞍鞯,放乌云去溪边饮水。溪柔将鞍具置于不远处,顺手取出自家弓弩与毛毯,行至火旁。刘汉云朝火边陶盘颔首——盘中盛着烤好的野鸡肉,旁侧还有热青豆。
蒋溪柔也不客套,取过陶盘便食。野鸡肉烤得喷香,青豆绵糯,一口下肚,暖意自胃中散开,驱散不少寒意。她吃得急,第一盘顷刻见底,又添一盘。隔着跳跃火光,见刘汉云将弓弩挪开,靠岩壁一动不动,只道他已入睡。
第二盘吃得慢些,饥渴稍缓,她方才留意——这陶盘不小,野鸡肉与青豆份量颇足,刘汉云一人断然吃不完。竟是特意多做的?
正思忖间,刘汉云忽开口:"你打算赶在吾之前找到令弟?"
此问突如其来,蒋溪柔手下一顿,幸而未将鸡腿跌落。她抬首方见刘汉云根本未睡,目光灼灼直视于她。她放下鸡腿,拭了拭嘴角:"吾想试试。"
"你认为可能么?"刘汉云声线平稳,听不出是愠怒、调侃亦或单纯好奇。
蒋溪柔耸了耸肩,语气笃定:"你知贪狼部落在何处,这点或许胜于吾。但你是**,混不进去;吾能。"
刘汉云挑眉:"这么说,你认为贪狼还会张开双臂迎你?"
蒋溪柔心头一震。她未尝思及此问——离开部落时,她是被汉军"带走的",贪狼会否以为她是自愿离去?会否已生怨恨?但这些念头仅一闪而过,她不愿在刘汉云面前露怯,更不在乎他的看法。
"贪狼在过去一年里,掳杀数十户**,毁村灭庄,有些地方更遭反复侵扰。"刘汉云语气骤转严厉,目光也冷了下来,"幸而须卜氏识时务,与某方签了和约。唯贪狼因琢邪山之事不肯罢手。一旦他得呼衍古斯兵器,怕是见**便杀。"
"他情有可原。"蒋溪柔立时反驳,声带压抑不住的恨意,"因你们军队带走了他的女人——还有他的儿子!因你们杀了他父亲,一个年迈老人!还杀了他兄弟之子,不过是个垂髫幼童!刘大人你说,他溅的每滴血,岂非事出有因?"
刘汉云沉默片刻,方道:"在那之前,他便杀了不少人。周家村,及附近十数个村落,皆是他带人洗劫。"他故意顿了顿,"还有些人家,你或许也曾听闻。"
蒋溪柔手中陶盘"哐当"落地,野鸡肉与青豆滚落而出。她突然失了胃口,心头如堵棉絮,闷得发慌。
"看来,你比吾更了解贪狼。"她嗓音有些发哑。
"官府有档案。"刘汉云道,"军方将你从失踪到被带回诸事,尽录档案。吾都看过。"
蒋溪柔注意到,他说的是"带回",非"救回"。她心下冷笑——看来那档案倒是如实记载,未将军方行径美化为"营救"。
"贪狼也有单独档案。"刘汉云加重语气,"吾反复查阅多遍,欲弄清他为何如此狠戾。"
"吾能想象。"蒋溪柔扯了扯嘴角,带几分嘲弄,"可你们衙门中人,会否将自家所作所为也录入档案?譬如琢邪山屠杀,譬如周小妹之死?"
"或许罢。"刘汉云避开她目光,轻轻摇头。他实则也不齿军方所为,可身为官府中人,不能承认。"无论如何,无人有权随意杀人。此等杀戮必须止息,总得有人出面。"
"那你扮演何等角色?"蒋溪柔语气更冷,"替官府拿人,还是替军方善后?"
"阻止呼衍古斯,不令局势更糟。"刘汉云坦然迎上她目光,"吾去宜禾城,本欲找人影响蒋泽林,劝他助某擒拿呼衍古斯。如今看来,吾险些找错了人——该影响的是贪狼。无有买主,呼衍古斯的兵器便卖不出去。"
蒋溪柔如闻笑话,不屑轻笑:"你该不会以为吾会相助罢?你们军队带给吾的,唯有痛苦与死亡。于吾说,你与那些兵痞无异,皆是只会破坏的爪牙。吾绝不会助你们杀匈奴人。"
"无妨。"刘汉云却不恼,语气平静,"纵你不助,贪狼也会感激吾——我将他的女人送回去了。"
"你敢!"蒋溪柔猛地起身,手按腰间短刃,"无人能逼吾去任何处所!吾追踪你,只因你有用——能助吾找到泽林与贪狼。必要之时,吾自寻也能找到,你去死罢!"
刘汉云看她怒目圆睁之态,反轻叹一声:"也罢。可即便你找到贪狼,真愿你儿的父亲,去杀他的同胞?"
"吾儿没有同胞!"蒋溪柔声调陡然拔高,目泛红丝,"他不是**,**只会排斥欺凌他;匈奴人会接纳他。吾才不在乎贪狼是否杀尽**——你们这些**,也配谈'同胞'?"
此言一出,四周顿陷死寂。唯闻火苗"噼啪"作响,映着两人沉默面容。过了好一会儿,刘汉云方重新裹紧毛毯,靠回岩壁:"蒋溪柔,你最好歇息。前路还长。"其语气,竟带几分难得的温和。
蒋溪柔胸口起伏,却也知此刻争执无益。她拾起地上毛毯,在火边躺下,将弓弩置于触手可及处。冷风自树丛间穿过,她却觉心头比身上更冷。
朦朧欲寐之际,刘汉云声音又随风飘来,轻若耳语:"你是想归匈奴,还是想逃离汉地?"
蒋溪柔闭目不答。此问,她自家也答不上来。归匈奴,因那儿有乐儿血亲,有能接纳他们之人;逃离汉地,因宜禾城的冷漠排挤,因军方的杀戮伤害。然无论何种,她皆知——此路一旦踏上,便再难回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