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婴幸脱锋刃危,柳府承怜护玉姿。
八载风烟销剑影,芳心暗系少年时。
一、旧谊渊源:蒲州解围
战事稍歇,宇文濯鹢终于得以抽身,去看那个被他从寒郊带回的婴儿。探子回报,遍查周边村镇,竟无一人知晓这孩子的来历——她的身世如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便沉入水底,再无踪迹。
少年将军很少住在王府,整日忙碌在军营,这些日子还特请了乳母来营中照料。看着乳母正抱着轻哄的婴儿的小脸,眉头微蹙:军营不是适合养孩子的地方。帐外的刁斗敲了三更,沙盘上还摊着未收的军情图,明日一早又要点兵操练。他虽已习惯了军旅的肃杀,却不知如何应对这襁褓中柔软的啼哭。思来想去,孩子太小,需要完整的家庭庇护,终究是觉得该给她寻个安稳去处。
这时,他想起了河东郡的柳鹤之。柳氏是河东望族,柳鹤之时任蒲州单车刺史兼河东郡太守,与妻子薛梅成婚八年,始终未有子嗣。夫妇二人却从未纳妾,也未从旁支过继,只一心行善,在郡中颇有声望。宇文濯鹢想,若将这孩子托付给他们,定能被视若己出,在书香门第中长大,总好过在刀光剑影里颠簸。
这层渊源,要从两年前说起。
那时宇文濯鹢刚领兵不久,还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少年将军。年关将至,北突厥突然夜袭蒲州,城墙被撞得摇摇欲坠,刺史柳鹤之连发三封急信求援,却因大雪封路,援军迟迟未到。恰逢宇文濯鹢巡防北境归来,斥候认出了他的帅旗——那面鷃蓝色的旗帜彼时还未被全境熟知,旗面上绣着的神鸟图案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蒲州被困,百姓危在旦夕。”宇文濯鹢听完斥候的禀报,当即调转马头,五万骑军如离弦之箭,直奔蒲州。他采用声东击西之计,先派一部佯装攻城西,吸引突厥主力,自己则亲率精锐从城东薄弱处突袭。寒风吹过城墙,裹挟着突厥骑兵的嘶吼与周军的呐喊,箭羽穿透甲胄的脆响、兵刃碰撞的铿锵,在雪夜里交织成惨烈的乐章。
三天两夜的鏖战,终于在除夕夜前撕开了缺口。当鷃蓝色的帅旗插上蒲州城楼时,提着灯笼的百姓涌到街上,踩碎了满地冰碴,尤其是河东郡上万百姓歌舞欢庆,有人高唱着自编的歌谣:
唯此间轻剑快马偏爱驰骋疆沙
独与世身负万民仁义纵横天下
天公战神几时闻
为此人间少年郎
来之不易的新年比往年更值得欢庆,全城百姓无人不赞颂这位王者之风的少年将军。柳鹤之也正因于此与宇文濯鹢成为患难之交。
蒲州守城告捷,捷报绝骑长安。
柳鹤之在城楼上握着宇文濯鹢的手,指节因激动而发白。这位蒲州刺史在困守期间身先士卒,连妻子薛梅都领着妇孺搬运滚石。战后,夫妇二人又收留了百余名孤儿,开仓放粮救济难民,种种善举传入长安,周帝龙颜大悦,擢升柳鹤之为“都督诸州军事”,仍驻蒲州,兼领河东郡太守。而他与柳鹤之的这段患难情谊,也为日后那个女婴的归宿,埋下了伏笔。
作为少将军的宇文濯鹢自当得皇兄厚赏,念其义举出兵,旗开得胜,挽救蒲州百姓临新年于水火,百姓口口称颂传入长安,群臣皆知,特此亲封“舸羿王”,赐王府于京兆。十二岁的亲王,在大周史上前所未有。可百姓仍习惯亲切的称他为“少鹢将军”“少将军”。然而少将军不爱荣华富贵、不喜高官厚爵,只希望尽其所能为大周守国土保边疆,连皇兄亲赏的舸羿王府邸也很少居住,府里只留些因战受伤无法继续参战却又无家可归的将士,他却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演武场;赐下的金银绸缎,多半被他分赏给了伤残将士。
只是那次解围,终究没能按计划在两日内肃清残敌,让他耿耿于怀。少年人的心气里,藏着不服输的执拗。不过也认识到自己年纪尚轻,更需要多加锤炼,于是向皇兄**,愿率领十万铁骑镇守“河曲地区”——那是周、齐、突厥三地交界的军事要塞,常年风沙弥漫,战事频发,却是最能磨砺锋芒的熔炉。少将军请缨前去,一为皇兄分担压力,唯皇室亲族可令军心稳定,震慑边防;二为尽快成长蜕变。“臣愿为皇兄固边防,亦想在此地多磨炼。”宇文濯鹢的眼神里,是超越年龄的沉稳。
皇兄知他心意,终是应允。
谁也未曾想,正是河曲那三年的风霜刀剑,将这位少年将军淬炼成了后来战无不胜的“鹢将军”,这是后话。
二、柳府纳孤:恩深情真
邙山大败的消息传来时,宇文濯鹢虽未参战,却为晋阳之战的失利耿耿于怀。那是他少年征战生涯中首次尝到败绩——箭矢穿透甲胄的寒意、战友倒下的闷响,至今仍在耳畔回荡。他明白,胜败本是兵家常事,可未曾经历挫折的锋芒,终究缺了几分韧性。“要让舸羿王军成为大周最锋利的剑,先得让自己经得住烈火淬炼。”他望着演武场上的残阳,暗自握紧了剑柄。
再次北上镇守河曲前,大军行至河东郡地界。宇文濯鹢勒住马缰,对身后的皇甫寂道,“传我令,骑兵营在城郊扎营一日。”他翻身下马,只带三名侍卫,往城中柳府而去——那个寒郊救下的女婴,该托付给妥帖人家了。
柳府的朱门刚被叩响,便传来柳鹤之惊喜的呼喊,“殿下!真的是殿下!”他几步抢出门来,常袍的下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对着宇文濯鹢深深一揖,“柳鹤之拜见殿下!一别两年,您可算来了,柳某日夜惦记着呢!”
宇文濯鹢扶起他,嘴角噙着浅笑道,“抱朴兄,别来无恙?”
“折煞柳某了!”柳鹤之连连摆手,眼眶却有些发热。眼前的少年将军比两年前高了近一头,肩背更显挺拔,只是眉宇间的锐气里,多了几分沉凝。这时,薛梅从回廊快步走出,看到宇文濯鹢便笑道,“殿下长这么高了!上次见时,还与我同肩呢。”她的语气自然亲昵,像看着自家晚辈。
他们夫妻比将军年长十多岁,算是长辈,但将军与他们相处也倍感亲切,就以兄嫂相称了。
宾主落座,茶烟袅袅中,柳鹤之终于忍不住问,“殿下此番过境,可是有要事?”
宇文濯鹢示意侍卫将襁褓抱进来。柳氏夫妇对视一眼,只见那锦缎包裹的小小一团动了动,发出细弱的咿呀声。薛梅最先反应过来,伸手接过时,指尖触到婴儿温热的肌肤,心猛地一软——孩子的小脸红润透亮,特别有一双乌亮的眼睛,正望着她眨了眨。
“这孩子……”柳鹤之话音未落,便被宇文濯鹢打断,“我想将她托付给兄嫂抚养,不知二位愿否?”
夫妇对视,一脸茫然,难以相信,因为成婚八年一直没有孩子,二人是很想要属于自己的孩子的,但这件大事不能强求。
夫人接过孩子亲切的抱着,濯鹢将这个孩子的来龙去脉一一告知——死士的血、雪地的浅坑、襁褓里的“袭予”二字……薛梅听得眼圈发红,低头轻拍着婴儿的背,声音哽咽,“可怜见的,这么小就遭了这么多罪。”
他们夫妇二人自上次蒲州大捷后救助过百余名孤儿,后来是当地的慈恩寺感召,方丈将百余名孤儿收留入寺作了佛家弟子。
救助百余名孤儿尚未有子女缘分,可能是上天眷顾,此次遣尊殿下亲自送来孩儿。
柳鹤之忽然起身,拉着妻子对着宇文濯鹢深深叩拜,“殿下受我夫妻一拜!”他的声音带着颤音,“上次蒲州解围,您救了满城百姓,也救了我夫妇;今日送来这孩子,是解了我二人多年的心病啊!这份恩,柳家万死难报!”
宇文濯鹢连忙扶起他们,“兄嫂不必如此。我常年征战,军营里刀光剑影,实在不适合抚养这么小的孩子。柳兄习武,嫂子善文,由你们教养她,定能让她知书达理,不辜负这份劫后余生。”
薛梅低头逗着怀里的婴儿,忽然笑道,“你看,她笑了呢。”众人望去,果然见那孩子咧开小嘴,露出无齿的笑容。
“她叫袭予,”宇文濯鹢道,“就还叫这个名字吧。从今往后,她便是柳袭予,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他顿了顿,目光郑重,“关于她的身世,不必对她说起。”
柳鹤之夫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他们成婚八年,求子不得,早已心如止水,此刻怀里的婴孩却像一缕暖阳,照进了沉寂的庭院。“殿下放心,”柳鹤之握紧拳头,“我们定会视她如己出,让她在柳家长大成人,一世安稳。”
他知道,从今往后,这孩子会在河东郡的烟火里长大,会有爹娘疼爱,会读圣贤书,会远离刀光剑影——这或许,才是对“袭予”二字最好的注解。
临行前,薛梅抱着孩子送到门口。婴儿似有感应,忽然抓住了宇文濯鹢的衣袖。他低头望去,那双乌亮的眼睛正望着他,仿佛在记住这张年轻的脸。
“好好待她。”宇文濯鹢轻声道,转身翻身上马。马蹄声渐远,柳府的朱门缓缓关上,将一段秘辛与一份托付,都锁进了河东郡的寻常岁月里。
三、岁月流转:英名沁心
白驹过隙,兔走乌飞,八年光阴弹指而过。
当年的少鹢将军,早已褪去少年青涩。自束发从军,十年间马踏疆场,历经大小百余战,终于在及冠之年蜕变为威风凛凛的“鹢将军”。他身长八尺,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颧弓微立,下颌线条冷硬收紧,将一张脸勾勒得棱角分明。常年风吹日晒,肌肤呈麦色,却更显眉眼锐利如刀。这般相貌,遗世独立,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偏又在铠甲之下藏着运筹帷幄的智与勇。
他立在军前,身姿如苍松挺拔,气势似骄阳炽烈,那是常年征战沙场淬炼成的锋芒——不怒自威,却足以让东齐、南陈的将士望旗生畏。由他统帅的舸羿王军,更承继了这份永不崩颓的锐气,所到之处,百战百胜,成了周境百姓心中最坚实的屏障。
河东郡柳府内,当年的襁褓婴儿也长成了总角少女。柳袭予被柳氏夫妇视若掌上明珠,这一辈族中男儿多、女儿少,她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春日里簪花扑蝶,秋日里临窗读书,眉眼间既有少女的明艳活泼,又因常随父亲出入军营,添了几分寻常闺阁女子少有的爽朗。郡中裴、莫等望族早已派人来探,都想早早为子弟定下这门亲事,为此常争得面红耳赤。
袭予却浑不在意这些。她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关于“鹢将军”的秘密。
柳氏夫妇延请当地名儒博士甄令知为她开蒙,教她六艺,习女红。他们从未提及过她的身世,但如此大恩,不能不报,于是多年来,得闲时,夫人便给她讲少鹢将军的常胜事迹:蒲州解围时的声东击西,河曲守边时的单骑退敌,攻齐鏖战时的身先士卒……街头巷尾的歌舞戏、参军戏也总演这些桥段,连八旬老妪都能讲上一天赞颂少年将军的传奇故事。
“当年啊,少鹢将军救下蒲州时,还亲手抱过襁褓里的你呢。”柳夫人抚着她的发顶,眼底藏着这个善意温柔的谎。袭予听得如痴如迷,小手攥着衣角,仿佛真能透过时光,触到将军铠甲的温度。她不知道,依照将军当初回忆的情况,大致推测袭予应当是出生于保定四年的正月前后,而柳氏夫妇为圆这个谎,特意将她的生辰改作保定二年的七夕——巧的是,这竟与宇文濯鹢的生辰同日,只是此刻无人知晓。
虚长的一岁半,让她比同龄孩子更早懂事。常随父亲去军营时,看士兵们列阵、射箭、演练阵法,她总能想起母亲说的“将军当年就是这样练兵”;读到《孙子兵法》里的“兵者诡道”,便会念叨“这定是将军常用的计策”。那位素未谋面的将军,早已像年轮般刻进她的成长里,既遥远如星辰,又亲近似家人。
有时,她会对着铜镜,描摹想象中将军的模样:是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银甲玄袍,所向披靡?是不是笑起来时,冷峻的眉眼会染上暖意?这些念头像春草般疯长,在心底悄悄发了芽。
她还不知道,这场由善意谎言牵起的缘分,会在不久的将来,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她与那位传奇将军的人生,紧紧缠绕在一起。
四、柳府初见:童言惊座
三月的河东郡,杨柳已抽出新绿,风里裹着淡淡的花香。宇文濯鹢班师回长安,路过这片熟悉的土地,勒马时想起柳鹤之夫妇,便令大军暂歇,只带两名侍卫往太守府而去。
府门前的石狮子被岁月磨得温润,侍卫望着朱门笑道,“一别八年,门庭依旧。当年将军救回的女娃娃,该长成大姑娘了吧?”宇文濯鹢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未发一言,目光却落在门内探出的一角青瓦上——八年了,袭予九岁了。
正欲叩门,忽闻一阵细碎的争执声。一个八九岁的女童提着裙摆往前冲,身后跟着个小婢女,再后面是个高半头的少年,手里攥着根断了的竹骨,急声道,“柳妹妹,好妹妹,是我不好,我再给你扎个金凤凰的风筝,比上次那个还好看!”
女童头也不回,腮帮子鼓得圆圆的,“不要!那是我攒了三天竹篾才做好的!”说罢噔噔噔冲进府门,少年愣在原地,手里的断骨滑落在地,红着脸不敢再追。
踏入府中,正见柳鹤之在庭院里练剑。晨光透过柳梢落在他身上,剑穗翻飞如白鸟。听见脚步声,柳鹤之猛地收势,剑鞘点地发出轻响,抬眼望见宇文濯鹢,瞬间红了眼眶,“殿下!您可算来了!”他丢下剑就往前冲,差点绊倒石阶,“夫人!快来看谁来了!”
薛梅从回廊快步走出,手里还攥着未绣完的帕子,见了宇文濯鹢便笑,“可把您盼来了!前几日袭予还念叨,说将军怎么再不来看我呢。”
寒暄间,柳鹤之说起近来郡中琐事,从春耕说到边备,滔滔不绝。
“光顾着说话了!”柳鹤之拍着额头,“夫人,快叫袭予来见贵客!”
薛梅笑道,“丫头菟葵说咱们姑娘正生气呢。方才莫家小公子把她做的风筝弄断了,赌气躲在房里。”她转向宇文濯鹢,“不过呀,她要是知道见的是您,保管立马喜笑颜开,她常惦记你能来看她。”
宇文濯鹢还在好奇,不是嘱咐他们不告知真相嘛,怎么对他的事毫无隐瞒。
闺房里,袭予正趴在窗边,为折断的风筝委屈着呢。那是她用三天时间,一片一片削竹篾、一层一层糊绵纸做成的凤凰风筝,本想今日放得最高,却被莫骞那小子撞折了翅膀。
“袭予,来。”薛梅推门进来摆摆手,声音里带着笑意。
“阿娘,我不出去。”袭予吸着鼻子,肩膀一抽一抽的。
薛梅走到她身边,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句什么。袭予猛地抬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眼睛却亮得像两颗星,“真的?阿娘莫骗我!”
“骗你作甚?”薛梅替她擦去泪痕,“快去梳洗,别让贵客等急了。”
袭予抓起搭在椅上的伽蓝春晓罗裙,三两下套好,又对着铜镜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小跑到前厅时,还带着些微喘。她在门口站定,深吸两口气,轻轻推门——厅中那人背对着她,正与父亲说话。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形,腰间悬着的青龙双阙剑穗垂在地上,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听见声响,他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袭予忘了呼吸。眼前的男子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冷硬,却在看到她时,眼神柔和了些许。这就是她从小听到大的“鹢将军”?比戏文里唱的、比她梦里想的,还要英武百倍。
将军也看到了小袭予,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这是将军自离别后第一次相见,也是袭予记事以来第一次相见,相差十三岁的两人都有一种很奇特但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小女袭予,拜见舸羿王殿下。”柳鹤之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慌忙屈膝行礼,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宇文濯鹢上前一步,轻轻扶起她,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臂,“袭予。”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温声细语,像春风拂过湖面。袭予的脸颊“腾”地红了,长睫毛忽闪忽闪,不敢抬头看他,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突突直跳。
她想说“将军的故事我都听过”,想说“我攒了好多问题想问您”,可话到嘴边,偏偏蹦出一句,“你活了?”
话音刚落,她就懊恼地想咬掉舌头——太失礼了!可在她心里,将军是传说里的英雄,是“天公战神”,总觉得该是遥不可及的,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宇文濯鹢却被逗笑了,眼底的冷峻化开,露出几分少年气,“是的,我活了。”
柳鹤之夫妇在旁看得好笑,薛梅忙打圆场,“这孩子,听了太多将军的故事,怕是把您当成画里的人了。”
当晚,柳府备了家宴。没有繁复的菜式,却是薛梅亲手做的:蒲州的酸汤面,河东的糟肉,还有袭予爱吃的桂花糕。四人围坐一桌,宇文濯鹢偶尔与柳鹤之聊些军务,目光却常落在袭予身上——她捧着碗,小口吃面,眼睛却时不时瞟向他,像只好奇的小兽。
酒过三巡,柳鹤之忽然道,“殿下,袭予这孩子打小就敬慕您,不如就让她拜您为师,将来……”
“阿爹,女儿不愿!”话未说完,袭予猛地放下筷子,小脸涨得通红。
柳鹤之愣住了,“为何?”他也只是希望多一层师徒名分,成全了这份恩情。
“小小袭予,大大将军,怎可攀摘?”她低着头,声音却很坚定。
宇文濯鹢挑了挑眉,心中暗笑:这小丫头倒有骨气。他本也觉得师徒名分太虚——自己常年征战,哪有功夫教她?便顺势笑道,“孩子说得是,缘分不必强求。”
袭予偷偷抬眼,见他并未生气,反而朝她眨了眨眼,顿时松了口气,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这次赴府拜访盛情难却,柳鹤之要将军留宿一晚,主要是袭予不肯放将军离开,将军只好答应。
一夜畅饮,无事,微醺,回房休息。
五、凤丘观日:心印初萌
次日寅时,天还未亮,宇文濯鹢就被门外的轻响吵醒。披衣开门,见袭予背着小手站在廊下,月光落在她头顶的双丫髻上,像落了层碎银。
“将军,您说过要带我去凤丘看日出的。”她仰着脸,眼睛在夜里亮得惊人。昨晚她随口提议,将军还没答应她就认真作数了。将军留宿一晚已实属不易,辰时必将离开,所以袭予要将军寅时带她一起骑马去最近的凤丘看日出。柳氏夫妇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思,心心念念这么多年要去见的将军,终于见到了,怎敢不成全。
“走吧。”宇文濯鹢失笑,唤侍卫牵马来。他将袭予抱上马鞍,自己随后翻身上马,在她身后稳住缰绳,“抓好了。”袭予从小常在军营做骑射练习,自然一点不怕,反而兴奋地直拍马脖子。
马蹄踏过晨露,往城东的凤丘去。凤丘顶上,风有些凉。宇文濯鹢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她身上。袭予缩在披风里,闻着上面淡淡的皂角香,心里暖烘烘的。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接着染上橘红,最后,一轮红日冲破云层,将天际染成金红色。山脚下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河流像条银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好美啊……”袭予张开双臂,迎着风喊道。
“喜欢这里?”宇文濯鹢问。
“喜欢!”她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如果我是男儿就好了,长大了就能跟将军一样,骑马打仗,守护这么美的地方。”
宇文濯鹢有些惊讶。寻常女童盼着描眉绣花,她却想着征战沙场?他想起昨晚她拒绝拜师的模样,笑道,“既有此志,昨夜为何不愿拜我为师?”
袭予抿着唇,忽然跑到崖边,双手拢在嘴边,朝着日出的方向大喊,“宇文濯鹢!我不想做你的徒弟,我想长大嫁给你!”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清晰地传到宇文濯鹢耳中。他怔住了,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多年来,无人敢直呼他的名讳,更无人敢这般直白地说“要嫁给他”,何况是个九岁的孩子,真是童言无忌。
“你……真是个孩子,”他定了定神,走上前,“你还小,可知嫁娶是什么意思?”
“我怎会不知,我嫁你为妻,一生一世都不分离。”袭予转过身,认真地说,“就像阿爹和阿娘,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不分开。”
宇文濯鹢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将军也不知这么小的孩子从哪知道的这些,可能是父母太过恩爱,她从小熏陶吧,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见惯了生死离别,从未想过“一生一世”。他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你还小,等长大了,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不会!”袭予仰头看他,眼神执拗,“我就想嫁你。你会喜欢我?爱我吗?”
他沉默片刻,蹲下身与她平视,“这个我不能答应。但我向你保证,将来若有人逼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我一定帮你拦着。”
袭予的眼睛黯淡了一瞬,随即又亮了,“真的?”袭予虽然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但是听到将军这么讲,心里也是满足的,因为只有袭予知道,她这辈子不会嫁给别人。
“真的。”
她忽然凑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许告诉阿爹阿娘。”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宇文濯鹢点点头,喉结轻轻滚动。
正说着,草丛里突然窜出个影子。宇文濯鹢反应极快,反手抽出弓箭,“咻”的一声,箭羽稳稳射中一只小野兔。
“射中了!射中了!”袭予欢呼着跑过去,蹲在兔子旁拍手,“将军好厉害!”她回头望他,眼睛里满是崇拜,“我也想学射箭。”
宇文濯鹢收起弓,“等你长大了,我教你。”
“一言为定!”
下山时,袭予坐在马前,忽然问,“将军,你为什么叫‘濯鹢’呀?”
宇文濯鹢握着缰绳,耐心的跟她讲述“濯鹢”名字的由来,“我出生前三个月,父王带着母妃踏春同游,路经龙台观,母妃前去敬香,出观驻足回望时,一时想起先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便吟出其中一句“濯鹢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还因此句与父王追忆良久,相谈甚多。当时母妃已身怀六甲,父王便给我取名“濯鹢”,鹢是一种神鸟,常被雕刻于大船之上。父王是希望我长大后振翅高飞、劲帆远航,成为能固我周土、护翼百姓之人。及冠那年,母妃临终前特为我赐字“鸿舟”,也是这个意思。
袭予似懂非懂,却把“濯鹢”“鸿舟”四字牢牢记在心里,将军所言,字字珠玑。风从耳边吹过,带着他们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