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太阳穴,凉得像冬夜井台上的霜。林薇闭上眼,
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最后一次感受着仪器细微的嗡鸣——那声音裹着电流的震颤,
像一只钻进脑髓的金属蜂,正顺着神经脉络往里钻。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永生纪记忆银行”的分支机构,但这次,鞋跟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回响里,
都藏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决绝。“他们承诺永恒,却偷走了我的死亡。
”她盯着接待台后那张职业化微笑的脸,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连呼吸都刻意压得均匀。指甲却在羊毛大衣口袋里悄悄蜷起,
掐进掌心的旧伤里——那是去年冬天陪陈默去医院做检查时,被走廊金属椅角蹭破的,
至今还留着浅褐色的疤。银行承诺“永恒”:将你一生的记忆,
特别是那些最珍贵、最私密的瞬间,提取、存储、封装在特制的“记忆晶片”里,
供后人“体验”,甚至供未来的你(如果技术允许)重新下载。
富人更可以购买定制化的“完美记忆”,覆盖掉人生的瑕疵与痛苦。这成了终极的奢侈品,
也是终极的逃避。就像街角那家网红甜品店,总有人愿意花三倍的价钱,
买一份用代糖和植物奶油堆砌的“零负担甜蜜”,假装自己永远不会发胖。林薇的丈夫,
陈默,一个才华横溢却命途多舛的画家,在生命的最后选择了“永恒”。他签署了协议,
将他饱受病痛折磨的最后时光,
替换成银行精心设计的“完美结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于他钟爱的工作室安详离去,周围是他未完成的、但被AI补全得光彩夺目的画作。
银行寄来的宣传册上,那个虚拟的陈默甚至比十年前还要年轻,鬓角没有灰白,
眼角没有因长期熬夜作画而生出的细纹,连握画笔的手指都比记忆里更修长些。
“这是陈默先生临终前委托存储的核心记忆晶片,序列号:M-Zeta-7。
”穿着剪裁完美制服的主管,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拇指大小的、散发着幽蓝微光的晶片盒推过桌面。
晶片盒上蚀刻着象征永恒的双鱼衔尾(太极变体)标记,
银灰色的纹路在顶灯照射下泛着冷光,像某种古老而诡异的符咒。“根据他的生前协议,
这枚‘完美终章’晶片已取代原始记录。原始记忆数据,按照标准流程,已被……安全归档。
”主管的措辞滴水不漏,白手套的指尖在盒盖上轻轻一顿,像是在强调某个不容置疑的规则。
“安全归档?”林薇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记得陈默在意识模糊的最后几天,
曾用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他的眼神里没有安详,只有被止痛药也压不住的真实恐惧,
还有对止痛剂的依赖带来的羞耻。他断续地低语,
里的痰鸣:“薇薇…别信…他们…偷走了…真的…雨夜…”那不是一个阳光工作室的午后,
那是一个冰冷的、下着雨的医院深夜,ICU病房的玻璃窗上爬满雨痕,
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监护仪的绿光在他枯槁的脸上明明灭灭,
那才是她亲身经历、刻骨铭心的真实。银行偷走了真实的死亡,用虚假的“完美”覆盖。
他们不仅储存记忆,更在篡改、贩卖记忆的真相。就像有人闯进你家,
把相册里所有哭丧着脸的旧照片换成笑靥如花的合成图,再把那些被换掉的照片锁进地下室,
标上“废品”的标签,却在深夜偷偷拿出来卖给猎奇的收藏家。“我想购买‘预览服务’。
”林薇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从手袋里抽出一张不记名的黑金信用芯片,
轻轻放在晶片盒旁边。芯片边缘镶嵌的碎钻反射着光,
晃得人眼睛发疼——这是她变卖了陈默所有未公开画作换来的巨款。
那些画里有他们初遇时的梧桐树,有她怀孕时在画室沙发上打盹的侧影,
还有他第一次化疗后,对着镜子画下自己光头模样的自画像。
画廊老板当时惋惜地说:“林女士,这些私人作品本可以等陈默先生‘永恒’后再拍卖,
价格能翻三倍。”她只是摇摇头,她要的不是钱,是真相。“预览这枚‘完美终章’,
以及……”她顿了顿,直视主管镜片后不易察觉闪烁了一下的眼睛,
“…预览序列号M-Zeta-7的原始归档数据。”主管的微笑纹丝不动,
但林薇捕捉到他喉结极轻微地滑动了一下。“林女士,
预览归档数据需要最高级别的授权和额外的……风险协议签署。
”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的光恰好遮住眼底的情绪,“您确定吗?
那些未被净化的原始记忆,可能包含强烈的负面情绪和生理痛苦残留,
对预览者精神冲击极大,我们称之为‘记忆污染’。上个月有位客户预览了父亲的战地记忆,
现在还在精神卫生中心接受治疗。”他的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关切,
像医生在提醒病人某种手术的风险,但那关切里没有温度,更像是在宣读一份免责声明。
“我确定。”林薇斩钉截铁。她需要证据,证明银行不仅覆盖,更彻底窃取了真实的陈默。
她要看看他们到底把她的丈夫,那个会在画累了偷偷往她咖啡里加奶的陈默,
那个化疗后掉光了头发却笑着说“这下洗头省水了”的陈默,
那个在最后时刻还想着保护她的陈默,变成了什么样的“商品”。流程繁琐而冰冷。
她在接待台签了厚厚一沓免责协议,每一页都用电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屏幕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在切割某种无形的东西。
记忆污染风险”“不得向第三方披露预览内容”“因精神冲击导致的任何后果与银行无关”,
最后一条甚至写着“银行有权在检测到高危反应时强制终止预览,
并保留对预览者进行必要心理干预的权利”。签完最后一页,一个穿白大褂的助理走过来,
用扫描仪对着她的瞳孔扫了一下,冰冷的红光在她眼底停留了两秒,
然后打印出一张带照片的临时通行证,上面印着“高危预览者”的字样。
她被带入一个比常规预览室更森严、布满更多监控探头的隔离间。
天花板的角落里至少有四个黑色的球形摄像头,正无声地转动着,像一只只警惕的眼睛。
接入设备也更沉重,除了贴太阳穴的电极片,手腕和脚踝上还多了额外的生物信号抑制环,
冰凉的金属圈扣上来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一种奇特的、类似旧书的尘埃味,
让她想起陈默画室里那个堆满素描本的旧木箱,打开时也会散出这样的味道,
只是那味道里混着松节油和阳光的气息,而这里的味道只有冰冷和陈旧。“请坐。
”助理示意她坐在房间中央的皮质座椅上,座椅表面的人造革有些磨损,
露出底下浅灰色的海绵,“设备启动后会有三秒倒计时,
您可以随时通过左手边的红色按钮终止预览,但建议不要频繁操作,
可能会导致记忆片段紊乱。”说完,他退了出去,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像墓门关上的声音。林薇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启动键。
她先“预览”了那枚“完美终章”。温暖的阳光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
带着向日葵和亚麻布的味道,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她发现自己站在陈默的工作室里——但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这个工作室比真实的大了一倍,
墙壁刷成了柔和的米白色,而不是他们当年没钱粉刷、一直保留着的浅灰色水泥墙。
巨大的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窗外是碧蓝的天空和几缕悠闲的白云,
而不是真实工作室窗外那棵总掉叶子的老槐树。陈默就坐在窗边的画架前,
穿着他最喜欢的亚麻衬衫——那衬衫是她送他的四十岁生日礼物,
真实的那件袖口已经磨破了,而这件崭新得像刚从包装里拿出来。他看起来气色红润,
脸颊上甚至有健康的红晕,完全没有经历过化疗的憔悴。
他正对着画布上一幅灿烂的、风格明显经过AI优化的水墨山水微笑。那幅画她有印象,
是陈默病倒前开始画的,画的是他们蜜月旅行去过的黄山,但他当时因为手抖,
只画了一半的轮廓。而现在,AI补全的画面色彩艳丽,线条流畅,
却失去了陈默画笔特有的、带着点笨拙的温柔。他转过头,眼神平静满足,
甚至带着一丝超脱。
那眼神不像她认识的陈默——陈默的眼神里总是藏着点倔强和孩子气的执拗,
哪怕生病时也有。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阳光,然后缓缓闭上眼,嘴角带着安详的弧度,
身体如羽毛般轻柔地靠在椅背上……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痛苦,连呼吸都保持着均匀的节奏,
像只是睡着了。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幅拙劣的商业宣传画。虚假的温暖包裹着她,
却只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恶心。这不是她的陈默,这是一个精心**的、供人消费的赝品。
就像超市里卖的速冻饺子,看起来和家里包的没两样,
咬下去却只有机器的冰冷和添加剂的味道。预览结束,房间里的光线恢复成惨白的冷光。
林薇摘下电极片,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左手边的水杯里还剩半杯水,是助理刚才倒的,
现在已经凉透了。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凉水滑过喉咙,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深吸一口气,她重新戴上电极片,调出了归档数据——那被窃取的、真实的“雨夜”。瞬间,
温暖阳光被撕裂!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猛地灌入鼻腔,
呛得她几乎咳嗽起来!耳边是心电监护仪刺耳、单调的哀鸣,
“嘀——嘀——嘀——”一声声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像在倒计时生命的终结。视野昏暗,
只有床头一盏小灯投下惨白的光晕,照亮陈默深陷的眼窝和灰败的脸色。他瘦得脱形,
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像蜡纸一样贴在骨头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的、破风箱般的嘶嘶声,
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她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不是心理上的同情,
而是生理上的、感同身受的剧痛。像有无数根针在刺他的五脏六腑,
又像有一把钝锯子在慢慢切割他的神经,每一寸肌肉都在因无法忍受的疼痛而痉挛。
他的手指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这是**的剂量已经加到最大也无法压制的痛苦,
她记得护士当时悄悄对她说:“陈先生太能忍了,换作别人早就喊出来了。
”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每一次眨眼都要用尽全身力气。终于,
他的目光聚焦在林薇的方向——或者说,是“预览”视角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安详,
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恐惧,和一种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对生命的绝望依恋。他舍不得走,
他还想看着她,哪怕只是多一秒。他的嘴唇翕动着,
无声地重复着那个词:“……雨……”林薇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外面下雨了,
你明天别过来了,路滑”,他总是这样,自己疼得快死了,
还在担心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安全回家。画面剧烈抖动,
伴随着陈默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
而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不甘和痛苦。她甚至能“感觉”到病床粗糙床单的触感,
硬邦邦的,
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味和药味的气息;能“看到”他手背上扎着的输液针,
因为他的痉挛而微微晃动,针尖处渗出来的血珠在透明的胶布下凝成了小小的红点。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痛苦洪流中,林薇强忍着撕裂灵魂的剧痛,
死死“盯”着画面边缘——陈默那只因痉挛而扭曲的手,正指向病房那扇被雨水模糊的窗户。
而在窗玻璃反光的、极其短暂的一瞬间,
她捕捉到了一个倒影:一个穿着银行制服、胸口别着双鱼衔尾徽章的身影!
那人站在病房门口的阴影里,
手里正拿着一台与病房标准设备截然不同的、造型更精密的银灰色手持式记录仪,
镜头对准了病床上垂死的陈默!“偷窃者”的身影!银行不仅覆盖记忆,
更在当事人不知情或无力反抗时,主动窃取最极端、最“有价值”的真实记忆!
这些被窃取的、未经授权的“原始档案”,去了哪里?
“嘀——嘀——嘀——”监护仪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直线音,
尖锐得像警报。陈默的眼神涣散了,最后看了一眼她的方向,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预览被强制中断。林薇猛地从座椅上弹起,电极片从太阳穴上脱落,
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衬衫,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
难受得像裹了一层湿棉被。她剧烈地喘息着,生理性的泪水混杂着愤怒和悲伤滚落,
视线模糊一片。隔离间的红灯闪烁,
冰冷的电子音提示:“检测到高危级‘记忆污染’应激反应,预览终止。
建议立即接受精神疏导。”门很快被推开,主管走了进来,
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关切:“林女士,您还好吗?我就说原始记忆太危险了。
”他示意跟在身后的助理递上一杯温水和一块手帕。林薇擦掉眼泪,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
直刺对方:“我看到的不只是痛苦。我看到一个银行雇员,在陈默失去意识时,
用非标准设备记录他。编号M-Zeta-7的原始记忆,
是你们在他不知情或无法同意的情况下窃取的!”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这违反了《个人信息保护法》、《数据安全法》和你们自己的服务协议!
你们墙上挂着的‘客户隐私至上’的标语,是用来擦**的吗?”主管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
像一张骤然冷却的面具。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深不见底,之前的程式化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评估和冰冷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突然露出尖刺的猎物。他没有否认,
也没有承认。沉默在隔离间里蔓延,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