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色奔驰S级的车门,发出一声沉闷而厚重的“砰”响。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铁锤,精准地砸在罗明宇的心口上,将他过去七年的所有幻想,彻底击得粉碎。
车窗玻璃倒映出他麻木的脸,随即,平稳地滑向远方,汇入车流,再也看不见。
他没有再看一眼。
那股从胃里翻涌上来的恶心感,比昨天被辞退、被提离婚时更加强烈。
不是哀伤,不是愤怒。
是一种被某种肮脏的东西触碰后,从骨子里透出的生理性厌恶。
他转身,迈开脚步。
每一步,都像是在踩碎一段腐烂的过往。
他背着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行军包,走向长途汽车站,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这个县城,他一秒钟都不想再多待。
……
中州。
省城的空气,带着一股工业化的、浮躁的热气。
罗明宇站在中州新区市中心边缘,再往外走的城中村,最后在村子最边缘的角落,找到了一栋“握手楼”。
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上贴满了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的小广告,空气中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味。
他租下了一间所谓的单身公寓。
房东是一个精明的中年女人,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这间房的采光和通风。
罗明宇沉默地听着,最后只用了一句话,就掐断了对方的长篇大论。
“押一付一,现在签,不然我找下一家。”
经过一个半小时堪比菜市场买菜的拉锯战,他终于以一种惨烈的方式,为自己争取到了暂时的栖身之所。
他清点了一下口袋里最后的资产。
七百多块。
距离十五号发最后一个月工资,还有七天。
这点钱,就是他全部的弹药。
屋子里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小时就全部归置完毕。
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张瘸了腿的桌子,一个塑料凳子。
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没有时间感伤,也没有资格颓废。
为了眼前的苟且,他必须立刻出门,去搏一个看不见的未来。
走到村口,他进了一家挂着“专业快速打印”招牌的小店。
老板是个戴着油腻袖套的中年男人,接过他的U盘,扫了一眼屏幕上的简历,眼珠子一转。
“小伙子,你这简历内容很丰富啊,反面都写满了。”
老板啧啧称奇,脸上露出一种过来人的赞许。
“一看就是个优秀的人才,就是……年纪稍微大了点。”
罗明宇心里咯噔一下。
“打印五张。”
“好嘞,一块五一张,给你算整数,七块钱!”
罗明宇的眼皮跳了跳,他看着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打印机,又看了看老板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最终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了皱巴巴的零钱。
被门头忽悠了。
他又学到了一招。
捏着那五张还带着油墨余温的简历,他奔向了市区的几家大医院。
第一家,市三院。
招聘处的HR是一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她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翻过罗明宇的简历,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不好意思,罗先生,我们医院原则上,只培养应届毕业生。”
潜台词很明显。
应届生是一张白纸,好画图,好控制。
你这种快三十岁的老油条,一身社会习气,谁知道好不好管?别来凑热闹了。
第二家,市中医院。
这次接待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主任,扶了扶眼镜,把他的简历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本科学历啊……”
老主任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
“小伙子,现在病人看病,不光看医院,更看医生的资历。你这个学历,在我们这儿……竞争力不太够啊。”
潜台词更加**。
你一个本科生,治得好人吗?病人不认!
第三家,一家私立的三甲医院。
门口的招聘简章上,白纸黑字写着要求。
“身高178cm以上,体重165斤以上。”
罗明宇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一米八的个头,因为这几年的消磨,体重早就掉到了一百三十斤不到。
他甚至没走进去。
潜台词已经不需要翻译了。
他们招的不是医生,是能连轴转、不会倒下的牛马。
第四家,他连名字都懒得记了。
第五家,他根本没去。
太阳西沉,将他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拉得老长。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机器,拖着沉重的躯壳,回到了那个十八平米的“豪宅”。
他泄了气,重重地躺倒在床上,床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
他盯着天花板上那块不断扩大的水渍,开始严重怀疑人生。
那个所谓的系统,根本就是个恶劣的玩笑。
它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出现,给了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开挂也就算了,这简直比万恶的资本还要可恶!
他辗转反侧,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问题到底出在哪?
是简历?是学历?还是……
他的视线,落在了床头那面布满裂纹的破镜子上。
镜子里的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下巴上冒着青黑色的胡茬,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
眼神里,满是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疲惫与麻木。
是形象问题。
他猛地坐了起来。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无论如何,得先把自己收拾得像个人样。
他翻身下床,下楼后走到了隔壁那家灯光暧昧的理发店。
“你好,先森,欢迎来到,巴黎是家!”
一个穿着紧身花衬衫,头发染成黄色的瘦高男人,正拿着一把小梳子,对着镜子摆弄着自己的刘海。
“我是这个店的主理人,TonyLi,李法星!”
他转过身,对着罗明宇露出了一个自认为很国际化的笑容。
“有什么需要为您服务的……”
“WhatcanIdoforyou,sir?”
刚准备再飙几句蹩脚的英文单词,里间门帘一掀,一个体型圆润、穿着围裙的女人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锅铲。
“你**,李二狗!”
女人一声河东狮吼,震得墙上的挂历都在抖。
“再跟老娘整这些骚里骚气的东西,老娘剁了你!”
“跟个骚鸡子一样,你以为这样钱就能捞得多一点是吗?客人都给你吓跑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城中村!你以为是市中心七一广场啊!”
李二狗,也就是李法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尴尬地回头,望着罗明宇,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
“不好意思啊,我家婆娘……有点神经质。”
他刻意忽略了刚刚那段丢人的场景,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
“稍微给我修一下,再刮个胡子。”
罗明宇开口,声音平静。
如果他再不说话,嘴角的肌肉就要压不住那股呼之欲出的笑意了比AK都难压。
店里三个人,瞬间都选择了闭嘴。
只有那台廉价的电动推子,在罗明宇的耳边发出嗡嗡的、催人欲睡的声响。
泡沫的清凉,剃刀划过皮肤的微弱刺痛感,温热的毛巾。
一切都那么真实。
洗完头,吹干。
李二狗拿着吹风机,完成了最后一个造型动作。
罗明宇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整个人都呆住了。
胡茬被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清晰的下颌线。
杂乱的头发被修剪得利落清爽,露出了饱满的额头。
虽然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的疲惫无法完全掩盖,但那股颓丧衰败的气息,却被一扫而空。
曾经的自己,也是这般模样。
也曾是那个在大学校园里,挥斥方遒、风华正茂的青年。
只是现在,眼角终究是开花了。
不复当年。
“哟,小哥,真帅啊!”
李托尼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自己手艺的惊喜和承认,那是发自肺腑的赞叹。
“我的手艺,没毛病吧!要不要办张卡,下次来给你打八折……”
他像一只打赢了架的骄傲公鸡,挺着胸膛,得意洋洋地看向自己那个叉着腰的老婆。
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样?老子的技术,当个正儿八经的主理人,没毛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