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星曜这座巨大的钢铁森林里,无声地流转。窗外的梧桐树从嫩绿到深绿,再到染上金黄的秋意。林默的世界,被彻底压缩成了两点一线:冰冷高效、充满挑战与无形壁垒的星曜总部,以及枫丹白露那间虽然奢华却依旧缺乏烟火气的公寓。苏晚璃如同一个精确运转的冰冷核心,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清晰的、不容逾越的距离。在公司,她是高高在上的苏总,目光锐利,决策果断,一个眼神就能让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在家,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处理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或者进行深夜的跨国视频会议。他们的交集,仅限于清晨偶尔在餐厅沉默的早餐,或是深夜她路过他亮着灯的客房门口时,那极其短暂的一瞥。
然而,林默的生活却在这看似冰冷刻板的框架下,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剧变。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文件袋,成为了他通往新世界的钥匙。他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干燥海绵,近乎贪婪地吸收着一切知识。白天,他在战略投资部扮演着一个最沉默、最不起眼的角色,做着最基础的资料收集、数据录入工作,忍受着或明或暗的审视和排斥。晚上,当城市陷入沉睡,枫丹白露公寓的灯火熄灭,只有他那间客房的小灯还倔强地亮着。
他把自己埋进那些枯燥的财务报告、艰涩的商业案例、复杂的金融模型里。台灯的光晕是他唯一的伙伴。看不懂的地方,他疯狂地查阅资料,在专业论坛上潜水,搜索一切能找到的解释。实在卡住的硬骨头,他会小心翼翼地整理好问题,在第二天早餐的间隙,或者苏晚璃深夜从书房出来倒水的短暂片刻,鼓足勇气上前询问。
“苏总,这个EBITDA的计算公式,我理解是息税折旧摊销前利润,但在这份报告里,它的调整项似乎和课本上的标准公式有出入……”他的声音总是带着试探和紧张。
苏晚璃的反应永远简洁直接。她可能只是停下脚步,扫一眼他递过来的纸张,然后给出一个精准到冷酷的解答:“特殊项目剥离。看附注三,第七项。”或者,“这个模型的关键变量是行业Beta值,你用的数据源滞后了,用最新的彭博终端数据。”她从不会多解释一句,也从不问“你懂了吗”,仿佛她给出的答案本身就是不言自明的真理。但正是这种冰冷的高效和绝对的精准,像一把锋利的凿子,强行在林默混沌的认知中劈开一道道清晰的光路。
那晚之后,苏晚璃又陆续让司机送来过几次厚重的资料。有时是某个细分行业的深度研究报告,有时是星曜竞争对手的详细分析。每一次,都精准地卡在他刚刚开始接触相关领域、急需补充知识的节点上。林默默默地收下,没有多余的感谢,只是更加拼命地投入进去。他眼底的青色越来越重,但眼神深处,那团被卑微和绝望长久覆盖的微小火苗,却在知识的燃料下,开始顽强地、缓慢地燃烧起来。
三个月的时间,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和无数次被冰冷知识冲击的阵痛中飞逝。当战略投资部第一次季度项目初审会上,负责带林默的资深分析师周明,因为一个关键市场增长率的预测数据被主管质疑而语塞时,会议室里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这个数据……我们参考了第三方报告……”周明额角冒汗,试图辩解。
“第三方报告的时效性和针对性呢?我们项目的特殊市场环境考虑进去了吗?”主管语气严厉。
周明张了张嘴,却拿不出更有力的支撑。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声音在会议室后排响起,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不确定,却清晰地打破了沉默:
“根据项目所在区域过去三年的终端销售数据环比分析,结合近期政策变动和主要竞争对手的产能扩张计划,我们内部模型模拟了三种情景。目前引用的增长率,是中性情景下的中位数预测。原始数据来源和模型参数,在分析报告的附件三,第15页到18页有详细说明。”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的来源——坐在角落、几乎被遗忘的林默身上。他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稿,正是周明那份报告的附件。他脸色微红,显然不太习惯成为焦点,但眼神却异常专注,没有回避主管审视的目光。
主管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沉默寡言的新人会在此时发言,更没料到他竟然能清晰地指出数据来源和背后的逻辑支撑。他立刻翻到报告的附件三,快速浏览着。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几秒钟后,主管抬起头,看向林默的目光里,第一次没有了之前的轻视,而是带上了一丝审视和意外:“附件三的模型……是你做的?”
林默的心跳得飞快,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晚璃。苏晚璃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的一切与她无关。
“是……是我协助整理的。”林默的声音稳定了一些,“周老师提供了方向指导。”
主管“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但脸上的严厉神色缓和了不少,转而继续讨论其他议题。会议结束后,周明走到林默身边,表情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但那眼神里,多了一丝认可,少了许多之前的疏离。
这只是开始。林默依旧沉默寡言,依旧做着大量基础性工作。但他提交的报告附件,数据越来越详实,逻辑越来越清晰,偶尔提出的问题,也开始切中要害。那些曾经带着轻蔑的目光,渐渐被好奇和探究取代。王涛依旧会阴阳怪气几句,但当他发现无论他说什么,林默都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眼神专注而沉静时,那种刻意的挑衅也显得索然无味起来。
林默感觉自己脚下那片摇摇欲坠的浮冰,正在一点点凝结、加厚,变得坚实。虽然依旧寒冷,却足以支撑他站立。
然而,就在他以为生活终于开始走上一条崎岖但充满希望的上坡路时,来自“家”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狰狞地缠了上来。
一个阴沉的周六下午。林默难得没有去公司加班,正在公寓里对着电脑研究一份复杂的收购案财务模型。刺耳的手机**划破了室内的宁静。屏幕上跳跃的名字,像淬了毒的针——林辉。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他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
“哥!救我!哥!这次你一定要救我!”林辉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背景音一片嘈杂混乱,夹杂着粗暴的呵斥和砸东西的巨响,“他们……他们找到我了!要砍我的手!我真的只借了十万啊!才一个月……他们说利滚利现在要还五十万!五十万啊哥!你不救我我就死定了!妈!妈你跟哥说!你跟他说啊!”
电话那头瞬间换成了母亲那熟悉的、歇斯底里的哭嚎,像魔音穿脑:“林默!你个没良心的!你不管你弟弟死活了?!他是你亲弟弟啊!那些人凶神恶煞的!就要剁他的手了!你快拿钱!快拿五十万来!不然我就吊死在你公司门口!让他们都看看你这个冷血的畜生是怎么逼死亲妈的!听见没有!快拿钱!”
那尖锐的、充满怨恨和威胁的哭喊声,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瞬间将林默拖回了那个他拼命想要逃离的泥潭深渊。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自信和安宁,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撕扯得粉碎。屈辱、愤怒、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公寓的入户门传来轻微的电子解锁声。苏晚璃回来了。她穿着简约的米白色风衣,手里提着几个印着高端超市logo的纸袋,似乎是刚购物回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里僵立着、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林默,以及他手里那部还隐约传出哭嚎声的手机。
苏晚璃的脚步顿住了。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凤眸,在林默惨白的脸和他紧握的手机之间迅速扫过,随即,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冰层之下,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近乎实质的寒意。那寒意并非针对林默,而是穿透了他,直刺向电话那头无形的深渊。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手中的购物袋轻轻放在玄关柜上,动作依旧优雅从容。然后,她迈开步子,径直走到林默面前。
她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强大气场的手,直接覆在了林默紧握着手机的手上。她的手指微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坚定地、却又不失轻柔地,将手机从林默僵硬的手中抽了出来。
林默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她手指的力量稳稳按住。
苏晚璃拿起手机,放到自己耳边。电话那头,母亲的哭嚎和诅咒还在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地址。”苏晚璃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电话里的嘈杂,带着一种冻结空气的冰冷质感。
电话那头的哭嚎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而强势的女声震慑住了。短暂的死寂后,林辉惊恐颤抖的声音响起:“你……你是谁?我哥呢?让我哥听电话!”
“地址。”苏晚璃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带着更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或者,你们可以继续等死。”
电话那头彻底陷入了混乱,传来林辉语无伦次的报地址声和母亲惊恐的尖叫。
苏晚璃听完,没有任何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她把手机递还给依旧僵立着的林默,动作干脆利落。
“待在这里。”她的目光扫过林默毫无血色的脸,语气是惯常的命令式,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命令之外的意味?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拿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
“苏总……”林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破碎的沙哑和巨大的惶恐,“您……您要去哪?他们……那些人很危险……”
苏晚璃的脚步在门口停住,侧过身。窗外阴沉的光线勾勒出她清冷而坚毅的侧脸轮廓。她微微偏头,目光落在林默写满担忧和恐惧的眼睛上。
“处理垃圾,”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用不着你。”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厚重的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将林默一个人留在了这间冰冷空旷的公寓里。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他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入头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苏晚璃那平静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处理垃圾”。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林默坐立不安,脑子里全是混乱可怕的画面:母亲歇斯底里的哭骂,林辉惊恐的惨叫,凶神恶煞的讨债人……还有苏晚璃那张冰冷绝美的脸,她会怎么做?报警?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慌和自责几乎将他吞噬。他恨透了那个永远在拖他下地狱的家,更恨自己又一次将苏晚璃卷入了这摊令人作呕的烂泥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有半个小时。玄关处再次传来电子锁开启的轻响。
林默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心脏狂跳着冲到门口。
门开了。苏晚璃站在门口。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风衣依旧纤尘不染,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她的神情也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去楼下散了个步回来。唯一不同的是,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高大健硕、神情冷峻如岩石的男人。他们像两座沉默的铁塔,散发着无形的威慑力。
而在他们中间,如同被拎小鸡般夹着的,正是林默的母亲和李辉!
母亲王翠花头发散乱,脸上涕泪横流,精心修饰过的妆容糊成一团,昂贵的皮草外套歪斜着,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她像是被彻底吓破了胆,身体筛糠似的抖着,眼神涣散,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哪里还有半点电话里嚣张跋扈、诅咒叫骂的样子?
旁边的林辉更是狼狈不堪。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昂贵的潮牌卫衣被扯破了口子,脸上有明显的淤青和擦伤,一条腿似乎受了伤,软软地拖在地上,全靠那两个黑衣男人架着才能勉强站立。他眼神惊恐至极,像受惊的兔子,拼命地缩着脖子,完全不敢抬头看任何人。
“苏……苏总……”林默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目光在母亲和弟弟惨不忍睹的样子上扫过,最后落在苏晚璃平静无波的脸上,充满了震惊和茫然。
苏晚璃没有理会林默,只是对那两个黑衣男人微微颔首。两人立刻像丢垃圾一样,将王翠花和林辉往前一掼。
“噗通!”“噗通!”
两人腿一软,直接瘫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一声痛呼和闷响。
苏晚璃这才缓缓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敲在人的心尖上。她走到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王翠花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目光,比窗外阴沉的天空还要冰冷。
“听着,”苏晚璃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林默,现在是我的人。他的时间、精力、包括他这个人,都只属于星曜,属于我苏晚璃。”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地上抖得更加厉害的王翠花和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林辉。
“从今天起,你们和他,再无瓜葛。再敢靠近他一步,再敢打一个电话骚扰他……”苏晚璃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我会让你们,”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林辉那只完好无损、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上,“还有你们在乎的一切,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四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形状优美的唇中吐出,却蕴含着令人骨髓冻结的恐怖力量。王翠花猛地抬头,对上苏晚璃那双毫无人类感情的冰封凤眸,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断的呜咽,两眼一翻,竟是直接吓晕了过去。旁边的林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带走。”苏晚璃看也没看地上的狼藉,对那两个黑衣男人吩咐道,语气淡漠得像在处理两袋真正的垃圾。
两个男人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毫不费力地将昏厥的王翠花和瘫软失禁的林辉从冰冷的地板上拽起来,拖出了公寓。
厚重的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公寓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林默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尿骚味?
他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刚才发生的一切,快得像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他看着眼前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粒尘埃的苏晚璃,看着她那张在窗外阴霾天光下显得愈发清冷疏离的绝美侧脸。巨大的冲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解脱、震撼、感激以及更深层恐惧的情绪,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疼痛,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所有的情绪只化作一个动作——他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朝着苏晚璃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击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泪水,滚烫的、混合着屈辱、感激和巨大冲击的泪水,终于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他的脸颊疯狂滚落。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委屈、痛苦、绝望和此刻汹涌的、难以名状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化作无声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苏晚璃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崩溃痛哭的男人。她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冰封的凤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一闪而过。她什么也没说,没有安慰,没有制止。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承受着这场迟来的、汹涌的情绪风暴。
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厚重的云层边缘,似乎被一道极其微弱的金光悄然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