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还黏在他的鼻腔里,挥之不去。
李伟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诊断书。脑癌中期。白纸黑字,简洁明了地宣判了他的未来——或者说,他所剩无几的未来。医生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专业、冷静,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积极治疗的话,五年存活率有30%左右...手术风险较高,但...”
但他几乎听不见后面的话了。整个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玻璃罐中,车水马龙的喧嚣变得遥远而模糊。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脑,那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可死亡已经在那里安家落户。
雨开始下了,细密而冰冷。李伟没有撑伞,任由雨丝浸透他的衬衫。路过的行人匆匆,投来短暂而好奇的一瞥,又很快沉浸回自己的世界里。他应该感到恐惧,感到愤怒,感到不甘——事实上,这些情绪都在他体内翻涌,却被一层厚厚的麻木包裹着,如同隔着深海听风暴。
他机械地迈开脚步,朝着那个被称为“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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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的别墅矗立在雨幕中,灯火通明,像一座精致的堡垒。李伟在铁门外站了片刻,看着雨水从屋檐成串滴落。他几乎能想象出门后的场景——父亲坐在真皮沙发上看着财经新闻,母亲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她最新的爱马仕包,而弟弟李浩则可能在一旁打游戏,声音开得震天响。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蜷缩,那张诊断书的边缘硌着他的指尖。
“站在外面淋雨做什么?显得你很特别吗?”
开门的是保姆张姨,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母亲王亚玲尖利的声音就从客厅传来。李伟沉默地走进门,脱下湿透的鞋子。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知道今天陈董一家来吃饭吗?就等你一个了,一点规矩都没有!”王亚玲穿着丝绸旗袍,珠光宝气地走过来,眉头紧皱,“还淋成这样?快去换身像样的衣服,别让人家觉得我们李家没家教。”
李伟的父亲**从报纸后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不满显而易见。
“哥就是喜欢特立独行嘛,艺术家气质。”李浩从楼梯上走下来,穿着**版球鞋,头发精心打理过。他搂着刘倩——李伟的未婚妻,笑得意味深长。“是吧,嫂子?”
刘倩穿着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她看了李伟一眼,那眼神飞快地掠过他湿透的衣衫,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旋即换上甜美的笑容:“快去换衣服吧,陈董他们马上就到了。”
李伟沉默地点点头。他原本计划在晚饭后找个合适时机说出诊断结果,但现在看来,这不是一个好时机。或者说,在这个家里,从来就没有“好时机”。
晚餐桌上,推杯换盏,虚伪的奉承与炫耀交织。李伟食不知味,机械地咀嚼着。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医生说过这是初期症状之一。
“我们家李伟啊,最近又发了一篇SCI,影响因子高得很!”**喝着酒,红光满面地向客人吹嘘,“我就说嘛,老李家的种,怎么可能差!”
“那是那是,虎父无犬子嘛!”陈董附和道,转而看向李浩,“你们家老二呢?听说最近搞了个公司?”
王亚玲立刻接话:“李浩可厉害了,自己创业,没靠家里一分钱!昨天刚签了个大单,是吧儿子?”
李浩得意地点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商业传奇”。事实上,那家公司是**暗中出资百万创办的,所谓的“大单”也是靠李家关系拿下的。
李伟安静地吃着东西,头痛加剧了。他感觉视野边缘有些模糊,赶紧喝了一口水。
“李伟是不是不舒服?”陈太太细心,注意到他脸色苍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没事,就是有点累。”李伟低声说。
王亚玲立刻打断:“能有多累?坐办公室搞研究还能比李浩天天跑业务累?你就是缺乏锻炼,娇气!”
刘倩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下,脸上仍保持着得体微笑:“李伟最近项目是有点多,昨晚熬夜了。”
李浩嗤笑一声:“要我说,哥就是太拼了。读书时就这样,死用功。现在都是博士了,放松点嘛,反正家里又不指望你那点工资。”
餐桌上的话题很快又回到了李浩的“事业”和李家的“辉煌”上。李伟的存在再次被忽略,除非是需要用来衬托李浩的时候。
李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初中时一次高烧40度,躺在床上浑身发抖。母亲推开房门,不是来关心他,而是骂他装病逃避补习班。最后是张姨偷偷给他吃了退烧药。那次他得了肺炎,住院一周,父母只来看过一次,呆了十分钟,因为李浩的家长会要开始了。
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家里,他的痛苦从来都不重要。
晚餐终于结束。送走客人后,李伟鼓起勇气,走向书房。父亲正在里面品酒。
“爸,我有件事想和您说。”李伟声音干涩。
**头也不抬:“如果是需要钱买什么设备就算了,上次给你实验室投的那些钱连个水花都没见着。”
“不是,是...”李伟的手伸向口袋,触摸到那张折叠的诊断书。
就在这时,王亚玲尖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来看看你宝贝儿子干的好事!酒窖里那瓶1982年的拉菲被开了!”
**瞬间变脸,大步走出书房。李伟跟在后面,看到李浩满不在乎地站在客厅里,手里拿着半杯红酒。
“我就尝一口,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李浩嬉皮笑脸。
“那是你爸收藏等升值的!一瓶十几万呢!”王亚玲虽然骂着,但语气里却没有真正的怒气,更像是表演。
**果然发火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怒火转向了李伟:“你是怎么当哥哥的?不知道看着点弟弟?整天就知道躲在实验室里,家里什么事都不管!”
李伟怔住了。这种荒谬的逻辑他早已习惯,但今天,在死亡的阴影下,它显得格外残忍。
“对不起。”他机械地说,知道反驳只会招来更激烈的攻击。
李浩得意地笑了,晃着杯中的酒液。刘倩站在他身边,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背,那是一个亲昵的小动作,但李伟注意到了。
“没什么事的话,我回房了。”李伟低声说。
王亚玲立刻补充:“明天记得穿那套我给你定的西装,和刘倩去参加林家的晚宴。别又找借口溜了,人家林家**刚从英国回来,多好的机会...”
李伟没有听完就转身上楼。他的房间在走廊最尽头,虽然宽敞,但朝北,常年阴冷。经过李浩房间时,他听到里面传来音乐声和笑声——刘倩的笑声。
他停顿了一下,心里升起一丝疑惑。刘倩不是说今晚要早点回家准备明天的会议吗?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站在李浩虚掩的房门外。透过门缝,他看到刘倩坐在李浩腿上,两人正分享那杯昂贵的红酒。
“...你真是坏透了,故意开那瓶酒。”刘倩娇嗔道,手指点着李浩的胸口。
“反正爸只会怪李伟没看好我。”李浩满不在乎地笑,手不安分地在刘倩腰间游走,“话说,你什么时候跟他摊牌?我等不及了。”
刘倩噘嘴:“急什么?你爸妈不是答应等明年就把公司股份转给你吗?现在和李伟分手,万一他们觉得我不够‘忠诚’怎么办?”
“你嫁给我才是对李家最大的忠诚。”李浩哼笑,“我那哥哥,除了会读书,一点用都没有。爸妈早就对他失望透顶了。”
“但他长得还不错啊。”刘倩开玩笑地说。
李浩立刻沉下脸:“你喜欢他那种类型?书呆子?在床上是不是也很无聊?”
刘倩吃吃地笑:“别提了,每次就那几分钟的事...哪像你...”
接下来的话李伟听不清了。血液轰的一声冲上他的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虚空。他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
脑癌中期。未婚妻和弟弟的**。这个世界荒诞得像一出拙劣的戏剧,而他是唯一不知情的演员。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关上门,世界寂静无声。他坐在床边,拿出诊断书,平整地铺在膝头。白纸黑字,死亡证明。
楼下的笑声隐约传来。
他突然想起大学时的一件事。那年他拿到国家奖学金,兴奋地打电话回家。母亲接的电话,听完后沉默片刻,说:“李浩最近模拟考又没考好,你当哥哥的也不帮帮他。”然后挂了电话。
他曾经以为,只要足够努力,足够优秀,就能换来一点爱和认可。现在他明白了,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头痛愈发剧烈,恶心感涌上喉咙。他冲进卫生间,跪在马桶前剧烈呕吐。胃里空无一物,只有酸涩的胆汁。
吐完后,他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汗水浸透额发。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神空洞。这就是他,李伟,二十八岁,脑癌中期,被未婚妻和弟弟双双背叛,从未被父母爱过的人。
他发出一声哽咽,像是困兽的哀鸣,却又迅速压抑下去——在这个家里,连哭泣都是不被允许的软弱。
电话突然震动。是实验室的师妹苏晚晴发来的消息:“师兄,明天的组会材料我发你邮箱了,有空看看?有个数据我觉得不太对。”
他盯着那条消息,简单的日常工作交流,此刻却成了连接正常世界的唯一纽带。
“好的,谢谢。”他回复,手指颤抖。
对方很快又发来一条:“师兄你没事吧?听你声音好像不太舒服。”
李伟怔住了。晚餐桌上那么多人都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一个实验室的师妹却从他短短几个字的回复中听出了什么。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真相太重了,重到无法通过短信传递。
最终,他输入:“没事,有点累。明天见。”
放下手机,他重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决定在心底慢慢成形:他不会告诉家人诊断结果。不会乞求他们的关心,不会给他们再次忽视和伤害自己的机会。
如果死亡是注定的结局,他至少要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如同无数细小的送葬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