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被整个世界遗弃在角落里的孩子。
而在他看不见的实验室门外,苏晚晴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份故意落下的文件。她正准备推门,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了里面那蜷缩在地上的、剧烈颤抖着的脆弱身影。
她的脚步顿住了,握着门把的手缓缓垂下。那双总是清澈冷静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震惊、困惑,以及一种深切的、无声的动容。
她在门外静静站了许久,最终没有进去,只是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眉头紧紧蹙起,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严峻的难题。
走廊空旷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如她此刻沉重的心情。
空荡的实验室里,李伟不知在地上蜷缩了多久。直到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地板侵入四肢百骸,他才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竟在极度的身心俱疲中昏睡了过去。
头痛稍微减轻了一些,转为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压迫感,仿佛他的头颅被浇筑进了逐渐凝固的水泥中。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左腿有些使不上力,一阵麻痹感从大腿延伸至脚尖。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这是医生提过的可能症状之一,肿瘤压迫神经导致的肢体功能障碍。
他死死抓住实验台的边缘,指甲刮擦着冰冷的金属表面,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发软的身体。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靠在实验台上,大口喘息,等待着那阵可怕的麻痹感慢慢消退。
几分钟后,感觉逐渐恢复,但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已经扎根在他心底。疾病的进程,比他想象的更快,更无情。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晚上八点多。帝豪酒店的晚宴早已开始。他没有去,甚至没有开机——他知道手机会被来自父母的未接来电和愤怒的短信塞爆。
但此刻,他竟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一种自暴自弃的、报复性的解脱。看,他终于还是“掉链子”了。他终于如他们所愿地,成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胃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提醒他已经一整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他踉跄着走到休息区,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拧开,灌了几大口。冰冷的液体**着空瘪的胃袋,引发更剧烈的收缩。他弯下腰,又是一阵干呕。
必须得吃点东西,否则连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他翻找着同事留下的零食,找到半包苏打饼干,机械地塞进嘴里,麻木地咀嚼,吞咽。饼干屑刮过喉咙,如同沙砾。
吃完东西,他感觉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却丝毫未减。他慢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将诊断书仔细折好,重新塞回贴身的衣袋里——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重得仿佛能将他压垮。
关掉实验室的灯,锁上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孤独的脚步声在回荡,被无限拉长,放大,清晰得令人心慌。
走出研究所大楼,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他裹紧了单薄的外套,站在路边,看着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这座城市繁华依旧,喧嚣刺耳,却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罩。
他没有叫车,只是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头痛和恶心如影随形,左腿偶尔还会传来一阵轻微的、令人不安的酸软。他走得很慢,像一个苍老的、被世界遗弃的幽灵。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灯火辉煌的别墅区。越是靠近那栋被称为“家”的房子,他的脚步就越是沉重,呼吸也越发滞涩。
他在铁门外徘徊了许久,最终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指纹打开了门锁。
预料之中的风暴,在他踏进玄关的瞬间,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你还知道回来?!”王亚玲的尖叫声几乎刺破他的耳膜。她穿着晚宴的礼服,妆容却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像一张色彩浓艳却破裂的面具。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几步冲到李伟面前,扬手似乎就想打下来,但最终只是用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狠狠戳向他的额头。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你想气死我是不是?!林家那边你让我把脸往哪搁?!”她的声音又尖又利,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李伟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一个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虽然没有立刻发作,但那山雨欲来的沉默,比王亚玲的尖叫更令人窒息。
李浩则翘着二郎腿,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玩着手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嘲弄。刘倩不在客厅,或许在楼上,或许根本还没回来——和李浩一起。
“说话啊!哑巴了?!”王亚玲见李伟只是垂着眼,一言不发,怒火更炽,“我辛辛苦苦为你铺路,为你操心,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啊?!李伟,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
李伟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母亲尖锐的声音像电钻一样钻进他的颅骨,加剧着那里的痛苦。他感到一阵阵眩晕,胃里翻腾得厉害。他几乎要站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鞋柜。
“妈...”他试图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不舒服...”
“不舒服?!你又来这一套!”王亚玲根本不容他说完,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荒谬的可笑感,“每次让你做点正事,你就不舒服!你怎么就这么娇气?!啊?!你看看李浩,昨天发烧三十八度还去谈客户!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你弟弟半点好?!”
“就是,哥,”李浩终于放下手机,阴阳怪气地帮腔,“妈为了你这婚事操了多少心,你倒好,直接放鸽子。林家**等了你好久,面子都丢尽了。”他刻意强调了“婚事”两个字,眼神里充满了恶意的挑衅。
李伟猛地抬起头,看向李浩。那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要将所有事情吼出来——你的好弟弟和我的未婚妻早就搞在了一起!还有我脑袋里的癌细胞!你们想要的体面、前途,很快都会跟着我一起烂掉!
但他的目光对上**冰冷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对儿子的关心,只有深深的失望和被打乱算计的恼怒。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一块坚硬的、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坠下去。他知道,说出来只会换来更多的羞辱和不信。在这个家里,他的痛苦和绝望,永远都是不值一提、甚至令人厌烦的噪音。
他再一次,选择了沉默。垂下眼睛,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那片漆黑的、绝望的深渊里。
“没话说了是吧?”王亚玲见他这副“死不悔改”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滚!给我滚回你的房间去!看见你就来气!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李伟没有再看任何人,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上楼梯。每一步都牵扯着头痛,都耗费着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身后传来王亚玲带着哭腔的抱怨:“老李你看看他!这什么态度!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以及**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声音:“够了!还嫌不够丢人!”还有李浩假惺惺的劝慰:“妈,别气了,为这种人不值当,气坏身体怎么办...”
声音逐渐模糊,被他隔绝在感官之外。他的世界,只剩下脚下冰冷的楼梯,和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
终于回到房间,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一切。
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冰冷的木门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寒意,他却毫无知觉。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颅内的压力似乎越来越大,恶心感一阵强过一阵。他摸索着爬到卫生间,又一次跪倒在马桶前,这一次,连那点可怜的饼干渣都吐了出来,只剩下苦涩的胆汁和灼烧般的胃酸。
吐完之后,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那样瘫倒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脸颊贴着地面,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缓解那从内到外都在灼烧的痛苦。
耻辱、愤怒、绝望、恐惧...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脏。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他做错了什么?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窗格影子。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具被抛弃的破旧玩偶。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屏幕突然在口袋里亮了一下,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他麻木地掏出来,看到是一条微信消息。
来自苏晚晴。
“师兄,你明天方便吗?关于那篇论文的算法,我有个新想法,想和你讨论一下。另外...你昨天好像把一份材料落在实验室了,好像挺重要的。”
下面附了一张照片。
光线有些暗,角度也有些刁钻,像是快速抓拍的。
但李伟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他藏起来的、写着“脑癌中期”的诊断报告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