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时光,足以改变许多事,也足以让一些伤口结痂,尽管底下依旧是腐烂的痛楚。
林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切断了与沈家的一切联系,连母亲林薇都只知道她去了南方一个滨海小城,具体地址却不肯透露。林薇起初又急又气,后来在沈国栋的安抚(或者说压制)下,也只能接受女儿的选择,只是私下里偷偷汇钱,却总是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林晚在远离沈家势力范围的临海市,开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她找了一份出版社的编辑工作,薪水不高,但足够养活自己。她租了一个小小的公寓,推开窗就能看到蔚蓝的大海。海风咸涩,却带着自由的味道。她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忘记沈屿。
她以为自己做到了。白天,她是认真严谨的林编辑;夜晚,她可以独自在海边散步,听着潮起潮落,心绪似乎也归于平静。只是偶尔,在某个相似的黄昏,闻到某种熟悉的雪松气息,或者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梦里永远是沈屿冰冷厌恶的眼神和散落一地的钞票),那份被强行压下的痛楚才会猝不及防地撕裂伪装的平静,让她瞬间窒息。
她学会了抽烟,在无人的阳台,看着明明灭灭的火星,仿佛能烧掉那些不堪的记忆。她变得沉默,笑容很少,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疏离和疲惫。那个在沈家怯生生、满怀爱恋的女孩,似乎真的死在了两年前那个破碎的清晨。
这天,林晚刚结束一个冗长的选题会,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出会议室。手机响了,是母亲林薇。
“晚晚……”林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焦急,“你……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对这个母亲感情复杂,有爱,也有怨,怨她当初的警告和后来的妥协,但终究割舍不下血缘亲情。
“是……是我……”林薇的声音哽咽了,“我查出来……不太好……医生说,可能是……胃癌。”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
林晚如遭雷击,手机差点滑落。“胃癌?!”她失声叫道,“什么时候的事?在哪家医院?医生怎么说?”
“就在市一院……刚确诊,中期……医生说还有希望,就是……”林薇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助和难堪,“就是手术费和后续治疗……费用很高……晚晚,妈妈知道不该麻烦你,可是……”
林晚瞬间明白了。沈国栋虽然对林薇不错,提供优渥的生活,但在金钱上,尤其是大额支出上,林薇并没有完全的自**。而沈国栋……他会为一个续弦的癌症投入多少?尤其是在林晚这个“麻烦”消失后,林薇在沈家的地位,恐怕也微妙起来。
“妈,你别急。”林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抖,“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我马上请假回去。”
挂断电话,林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发冷。胃癌中期……她不敢想象。而钱……她工作两年,省吃俭用,存款也不过几万块,杯水车薪。
怎么办?
她还能找谁借?好友陈璐家境普通,帮不了大忙。同事?关系还没到那份上。
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沈屿。
不!绝对不行!
去找他,无异于自取其辱!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冰冷嘲讽的眼神:“怎么?当初不是很有骨气地走了吗?现在为了钱,又回来摇尾乞怜了?”
自尊心在激烈地抗拒。可是……病床上躺着的是她的亲生母亲!那个在她童年时,独自一人辛苦抚养她的母亲!即使她后来选择了沈国栋,那也是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生活……
林晚痛苦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最终,对母亲的担忧压倒了所有的屈辱和恐惧。
她颤抖着手,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却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联系的号码。那是沈屿的私人手机号。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林晚以为他不会接,准备挂断时,那边接通了。
“喂?”一个低沉、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男声传来。正是沈屿。
林晚的心脏骤然紧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两年了,这个声音依旧能轻易地让她如坠冰窟。
“是……是我,林晚。”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晚能想象到他此刻蹙起的眉头和眼底的厌烦。
“有事?”他的声音更冷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我……”林晚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接下来的话,“我妈……林薇阿姨,她病了,胃癌中期,需要一大笔手术费和后续治疗费……我……我想……”
“借钱?”沈屿直接打断她,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林晚,两年不见,你倒是学会了开门见山。”
林晚的脸瞬间涨红,屈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沈先生,”她改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这很冒昧。这笔钱,算我借的,我会写借条,我会用一辈子还你!求求你……看在我妈在沈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呵。”沈屿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借?你拿什么还?就凭你那点微薄的薪水?一辈子?你的‘一辈子’值几个钱?”
他的话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晚心上。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沈屿!”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带着绝望的愤怒,“那是我妈!她也是你名义上的继母!你就这么冷血吗?!”
“继母?”沈屿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危险和冰冷,“林晚,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两年前你是怎么离开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谈亲情、谈道德?”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钱,我可以给。”
林晚的心刚提起来一点。
“但不是借,是买。”沈屿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感情,“你回来,亲自照顾她,直到她康复或者……不需要你照顾为止。这期间,你的一切行动听我安排,随叫随到。这笔钱,就当是给你的‘看护费’和‘封口费’。记住,是买断你这两年的‘消失’,也是买你接下来的‘安分守己’。别再给我惹麻烦。”
“买……”林晚的脑子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他竟然用钱来“买”她?买她的时间,买她的服从,买她的……尊严?
“怎么?不愿意?”沈屿的声音带着施舍般的傲慢,“那就算了。沈家不缺这点医药费,但也不会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你自己考虑。”
电话被无情地挂断,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林晚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却感觉置身于荒芜的冰原。冷,刺骨的冷,从脚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回去?
回到那个有他的城市?
回到那个让她尊严扫地的牢笼?
还要像个被买下的物品一样,被他呼来喝去?
可是……妈妈在等着救命钱。
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没有选择。
她从来,都没有选择。
几天后,林晚拖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再次踏上了阔别两年的城市。空气里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让她一阵阵窒息。她没有回沈家,而是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简陋的单间。
她先去见了母亲林薇。病床上的林薇憔悴了许多,看到女儿,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紧紧抓着她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晚晚……苦了你了……是妈没用……”
林晚强忍着心酸,安慰母亲:“妈,别这么说。钱的事解决了,你安心治病,一切有我。”
她没有说钱是怎么来的,林薇也没问,母女俩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个名字。
安顿好母亲,林晚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沈屿助理的电话。很快,助理送来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足够支付前期手术费用的支票,还有一张门禁卡——沈屿市中心高级公寓的门禁卡。
“沈总交代,林薇女士的治疗费用会直接由公司财务对接医院。林**您只需要按照约定,履行您的‘职责’。”助理公事公办地说完,转身离开。
“职责”……林晚捏着那张冰冷的门禁卡,只觉得烫手。
她按照助理给的地址,来到了沈屿的公寓。这里不像沈家别墅那样奢华,但处处透着低调的昂贵和冰冷的现代感,黑白灰的色调,没有一丝烟火气,像极了它的主人。
沈屿并不在家。林晚像个幽灵一样,在空旷的公寓里游荡。她找到了一间最小的客房,把自己的行李放进去。然后,她开始像个真正的佣人一样,打扫卫生。她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把这两年积攒的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在抹布上。
傍晚,门外传来指纹解锁的声音。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僵硬地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门被推开。
沈屿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气场强大。两年不见,他似乎更加成熟冷峻,眉宇间的疏离感也更重。他看到林晚,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眼神淡漠地扫过她,如同扫过一件新添置的家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来了?”他淡淡开口,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解开领带,“去做饭。冰箱里有食材。”
命令的口吻,理所当然。
林晚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她低着头,应了一声:“好。”然后转身走向厨房,背影僵硬。
厨房是开放式的。林晚能感觉到沈屿坐在客厅沙发上,似乎在处理邮件,偶尔能听到他低沉讲电话的声音,内容都是关于某个并购案。他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
林晚机械地洗菜、切菜。锋利的刀刃不小心划破了指尖,她“嘶”了一声,鲜血瞬间涌出。
她下意识地看向客厅。沈屿依旧盯着电脑屏幕,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海。果然,还是这样。在他眼里,她连一丝多余的关注都不配得到。她默默地用水冲掉血迹,找了张创可贴贴上,继续做饭。
饭菜做好,三菜一汤,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林晚摆好碗筷,低声道:“沈先生,饭好了。”
沈屿合上电脑,走到餐桌旁坐下。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动作优雅,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没说好吃,也没说难吃。他只是沉默地吃着,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
林晚站在一旁,像个等待主人用餐完毕的仆人。这种无声的羞辱,比任何恶语相向都更让人难堪。
“坐下吃。”沈屿忽然开口,眼睛依旧没看她。
林晚愣了一下,犹豫着拉开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下,小口地扒着饭,食不知味。
一顿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沈屿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收拾干净。明天早上七点,准备好早餐。”说完,他起身走向书房,关上了门。
林晚看着紧闭的书房门,又看了看满桌的狼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看护?这分明是买了个全天候的佣人。
日子就在这种冰冷而压抑的氛围中流逝。林晚每天医院、公寓两头跑。在医院,她强打精神照顾母亲,安慰她;回到公寓,她则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打扫、做饭、忍受沈屿的冷漠和无视。沈屿似乎很忙,经常很晚回来,或者干脆不回来。即使在家,也几乎不和她说话,视她如空气。
直到那天。
林晚刚从医院回来,身心俱疲。她接到助理的电话,语气前所未有的焦急:“林**!沈总出事了!他在去机场的路上遭遇了严重车祸!现在正在市一院抢救!”
林晚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机“啪”地掉在地上。车祸?抢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急救室外红灯刺目,助理和几个公司高管焦急地等在外面。林薇也听到了消息,不顾自己还在化疗,虚弱地坐在轮椅上,由护工推着赶了过来,脸色惨白。
“屿儿……我的屿儿……”林薇泣不成声。
林晚扶着墙,才勉强站稳。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无法呼吸。恨吗?怨吗?是的。可是在这一刻,那些恨怨都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了。她害怕,害怕他真的……死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手术很成功,命保住了。但是……”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病人头部受到猛烈撞击,有严重的脑震荡和颅内出血。虽然出血止住了,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醒过来后会不会有后遗症,比如失忆、认知障碍等,现在还不好说。需要密切观察。”
失忆?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
沈屿被推入了重症监护室(ICU)。接下来的几天,林晚几乎住在了医院。她守在ICU外面,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浑身插满管子的男人。他脸色苍白,毫无生气,脆弱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完全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沈屿。
林薇身体撑不住,被护工推回了病房。助理和高管们也有各自的工作要处理。最后,守在ICU外的,只剩下林晚。
她看着里面的人,思绪纷乱。如果他真的失忆了……是不是就能忘记那些不堪的过去?忘记对她的厌恶和羞辱?可是……如果失忆了,他还是沈屿吗?
三天后,沈屿的情况稳定下来,转入了VIP病房。但他依旧昏迷不醒。
林晚坐在病床边,看着他沉睡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脸颊时,又猛地缩了回来。她在做什么?
就在这时,沈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是茫然的,没有焦距,像蒙着一层雾。
“沈……沈先生?”林晚试探着,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屿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她的脸上。他看了她很久,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困惑,像是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林晚紧张得手心冒汗。
终于,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带着孩童般的依赖和不确定:
“……晚晚?”
林晚浑身一震,如遭雷击!他叫她什么?晚晚?这个称呼……他只在她很小很小,刚来沈家时,偶尔心情好才会这样叫她。后来,就只剩冰冷的“林晚”。
而且,他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疏离,只有一片懵懂的迷茫和……脆弱?
沈屿似乎很费力,他微微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朝着林晚的方向,虚虚地抓了一下,眉头蹙起,像个找不到依靠的孩子,声音带着委屈和不安:
“晚晚……我……我好痛……头好痛……这是哪里?你是谁?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你?”
林晚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真的……失忆了?
而且,他失忆后第一个认出的,依赖的,竟然是她?这个他曾经最厌恶、最不屑一顾的“妹妹”?
命运,仿佛开了一个极其荒谬又残忍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