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雨水在青石板路上敲打出细碎的鼓点。素云站在沈府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前,
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发梢滴落,滑进单薄的粗布衣领里,激起一阵寒颤。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
还有一只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青花小碗。那是父亲当年在镇上窑厂做把桩师傅时,
偷偷用上好高岭土给她烧的,碗底藏着一个小小的“云”字。门开了条缝,
管家王福那张油光满面的脸露了出来,三角眼上下打量着素云:“来了?沈老爷吩咐过了,
进来吧。”声音干瘪得像晒透的豆荚。素云低着头,雨水模糊了视线,
她跟着王福穿过回廊,空气里弥漫着陈腐木头和隐约的檀香气味。最后,她被带进一间偏厅。
沈老爷沈万山正端着青瓷盖碗,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着浮沫。他五十上下,保养得宜,
穿着团花绸缎长衫,眼神却像淬了冰的秤钩,沉甸甸地落在素云身上。“素云是吧?
你爹欠窑上的债,利滚利,拖到死也没还清。”沈万山放下茶碗,
瓷器碰撞发出清脆又冰冷的一声响。“按契书,父债女偿。以后你就是沈家的奴婢了。
”素云猛地抬头,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像无声的泪:“老爷…我爹…他走前说,
说在窑上存了件东西抵债的!”沈万山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哦?
你是说那只碗?”他朝旁边一个檀木架子抬了抬下巴。素云顺着望去,
心猛地一沉——那只熟悉的青花小碗,正孤零零地摆在架子上,在昏暗的光线下,
碗底那个小小的“云”字,像一道刺目的伤疤。“一只粗胚碗,值几个钱?
抵得了你爹欠的五十块大洋?”他站起身,走到素云面前,
带着一股混合着烟味和昂贵熏香的压迫感,手指捏住素云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骨头生疼,
迫使她抬起脸:“模样倒是不错,细皮嫩肉的,不像窑工家的女儿。
听说你跟你爹学过几天拉胚?沈家窑上正缺人手。好好干,手脚勤快些,
或许…”他的目光像黏腻的蛇,在她脸上逡巡,“…或许将来,还有别的指望。
”那“别的指望”四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扎进素云心里。她浑身冰冷,
唯一的念想——那只象征自由和父亲最后温情的碗,被轻飘飘地夺走,摆在架上成了玩物。
父亲的遗言成了泡影,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咬着下唇,
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没有当场瘫软下去。沈家窑厂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餍足的怪兽,
蹲伏在镇子边缘。几十座馒头窑吞吐着滚滚黑烟,将天空染成一种病态的灰黄。
窑工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沾满窑灰和汗水,像一尊尊活动的泥俑。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煤烟味和泥土烧焦的混合气息,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生疼。
素云被分在最苦最累的淘洗泥塘。巨大的泥塘里,浑浊的泥浆翻腾着气泡,
散发出浓烈的腐殖质气味。她挽起裤腿,赤脚踩进冰冷粘稠的泥浆里,
刺骨的寒意立刻顺着脚心窜遍全身。她必须用沉重的木耙,
一遍遍搅动、淘洗这仿佛没有尽头的泥浆,将杂质滤出,留下最细腻的高岭土。
沉重的木耙每一次扬起、落下,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酸痛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针,
密密地扎进她的肌肉里。汗水混着泥水,在她脸上冲刷出道道泥痕,滴进眼睛里,辣得生疼。
周围是窑工粗野的调笑和监工尖利的呵斥声。她咬着牙,埋头苦干,
粗糙的木耙柄很快磨破了她的掌心,渗出血丝,混在泥浆里,消失不见。“嘿,
新来的小娘们!卖点力气!别跟没吃饭似的!”一个满脸横肉的监工提着鞭子走过来,
鞭梢在空中甩出“啪啪”的脆响。素云的手腕猛地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她惊惶地抬头,
是旁边的老窑工赵叔。他五十多岁,背脊微驼,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窑火和岁月的痕迹。
他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对着监工堆起卑微的笑:“刘爷,您消消气,
姑娘家力气小,头一天不习惯。我来,我来帮她弄这块。”说着,
他不由分说地夺过素云手中的木耙,动作麻利地搅动起来。素云看着他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鼻子一酸。好不容易熬到正午,窑工们蹲在背风的土坡下啃着粗硬的杂粮窝头。
素云捧着硬得像石头的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喉咙干涩得几乎咽不下去。赵叔挪到她旁边,
递过来一个同样粗糙、但明显大了一圈的窝头。“吃吧,姑娘。”他的声音沙哑低沉,
“你爹…老周师傅…是个好人,手艺也好。可惜了,窑火无情,人也无情。”他叹了口气,
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冒着黑烟的窑口,“沈万山的心,比窑膛里的火还毒。
”素云默默接过窝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砸在干硬的窝头上,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赵叔…我爹…他到底欠了多少?”赵叔摇摇头,
压低了声音:“具体不清楚。只听说是给沈家烧一批贡瓷,出了岔子,烧塌了一座窑,
还伤了人。沈万山就把所有损失都算在你爹头上…利滚利…唉…”他顿了顿,
布满灰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不过,丫头,别太灰心。沈家窑上,凭手艺吃饭。
你爹的手艺,你总该学到几分吧?”素云一愣,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我看你手指细长,
是个拉胚的好料子。”赵叔的声音更低了,“熬过这阵子,我跟工头说说,
看能不能让你去学拉胚。真能练出来,成了窑上的师傅,那身份就不一样了。
或许…或许真能挣出个自由身来。
”“自由身…”这三个字如同暗夜里骤然划过的微弱火星,
瞬间点燃了素云眼中几乎熄灭的光。她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磨出血泡的手,
又望向远处那座巨大的、象征着压迫的沈府宅院。
一个渺茫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在绝望的泥潭里挣扎着冒出头来:学手艺!成为师傅!离开这里!
这微弱的希望,支撑着她咽下干硬的窝头,支撑着她再次踏进冰冷刺骨的泥浆。
她开始格外留意拉胚房那边的动静,
偷偷观察老师傅们揉泥、定中心、提拉成型时那充满韵律的动作。每一次轮班结束,
她不再像其他窑工一样瘫倒,而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偷偷在无人的角落,
用废弃的泥料练习揉捏。粗糙的泥料磨砺着她的掌心,
也磨砺着她那颗在黑暗中渴望光亮的心。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拉胚房一个老把式师傅急病倒了,一批急用的茶壶胚子眼看就要耽误工期。监工急得跳脚,
在工棚里骂骂咧咧。赵叔瞅准时机,佝偻着背凑上前去:“刘爷,您看…素云那丫头,
她爹就是老周师傅,她在家时也跟着学过几天拉胚…要不,让她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呗?
”监工刘三斜睨着角落里正费力清洗工具的素云,满脸狐疑和不耐烦:“她?
一个刚来的丫头片子?能行?”“行不行总得试试啊刘爷!耽误了东家的货,
咱们可都吃罪不起!”赵叔陪着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刘三啐了一口浓痰,
指着素云:“你!过来!那堆泥,那套模子,去!天黑前给我拉出二十个茶壶胚来!少一个,
或者歪一个,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素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落下。
她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在众人或怀疑、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走到拉胚车前。
冰冷的车盘触手生凉。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仿佛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正覆在她的手上。
她回忆着父亲教她的口诀:心静、手稳、气匀。沾水,取泥,重重摔在车盘中心定住。
双脚踩动踏板,车盘嗡嗡旋转起来。粗糙的泥料在她沾满泥污和血泡的手指间渐渐驯服,
如同有了生命。定中心,开孔,提拉…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僵硬,
但那份源自血脉深处的记忆和这些日子偷偷苦练的底子,让她很快找到了节奏。
专注的神情取代了平日的怯懦与疲惫,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仿佛整个灵魂都倾注在那旋转的泥团之上。
一个、两个、三个…泥胚在她灵巧的手指下渐渐成型,圆润饱满,线条流畅。
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车盘旋转的嗡鸣和她自己沉稳的心跳。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旋转的泥胚上,瞬间被吸收,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泥与水的交融、力与形的塑造中。
当第二十个线条匀称、厚薄均匀的茶壶泥胚稳稳立在木板上时,
夕阳的余晖恰好透过工棚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给那些湿润的泥胚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监工刘三脸上的不耐烦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连旁边几个老窑工也凑过来,啧啧称奇。“行啊!丫头!真有两下子!
”一个老师傅拿起一个泥胚仔细端详,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胚壁,“这定中心稳当,
提拉利落,厚薄也匀称!是个好胚子!比你爹当年刚上手时也不差!
”素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涌上,
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冰冷的拉胚车,大口喘着气,
脸上却绽放出进入沈府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泪光的笑容。成了!她真的能行!
拉胚房!她离那个改变命运的希望,近了一步!当晚,素云就被调离了泥塘,
正式进了拉胚房。虽然还是最底层的学徒,
干的依旧是给师傅打下手、清理工具、准备泥料的杂活,但这里没有刺骨的泥浆,
没有沉重的木耙。空气里弥漫的是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和老师傅们身上淡淡的汗味与烟味。
更重要的是,她能名正言顺地接触拉胚车,在师傅们休息的间隙,如饥似渴地练习、请教。
她像一块干渴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关于泥性、手势、力道的知识。她的手艺进步神速,
连最苛刻的拉胚师傅都忍不住点头。连沈万山也听说了窑上出了个有灵性的女学徒,
偶尔会踱步到拉胚房门口,那双精明的眼睛在素云专注拉胚的背影上停留片刻,
不知在盘算什么。希望的种子一旦破土,便疯狂滋长。素云开始在心里默默计算。
一个熟练拉胚工的工钱,省吃俭用,需要多少年才能攒够五十块大洋?五年?七年?
自由的曙光似乎就在前方,虽然遥远,却无比真切地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日子在拉胚车的旋转中悄然滑过一年。素云的手艺愈发纯熟,
甚至能独立完成一些精细的器型。她小心翼翼地积攒着每一枚铜板,
藏在那个蓝布包袱最深的角落里。五十块大洋的目标,像悬在头顶的月亮,遥远,
但并非不可企及。一个闷热的午后,素云正全神贯注地拉一只细颈梅瓶。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突然,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窑厂门口传来,
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和惊呼。“赵叔!赵叔你怎么了?!”素云心头猛地一沉,手上动作一滞,
那只即将成型的梅瓶瞬间塌陷,成了一团软泥。她顾不上这些,扔下泥胚就冲了出去。
只见赵叔被人搀扶着,蜷缩在窑厂门口的地上,脸色灰败如土,身体痛苦地佝偻着,
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他枯瘦的手死死捂着嘴,
指缝里却不断渗出刺目的、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滴滴答答落在滚烫的地面上,
瞬间凝结成深褐色的斑块。“血…是血!”有人惊叫起来。素云扑到赵叔身边,
扶住他瘦骨嶙峋的肩膀,入手一片滚烫。“赵叔!赵叔!”赵叔艰难地抬起眼皮,
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清是素云,他灰败的脸上挤出一丝极其虚弱的苦笑,
游丝:“丫头…不…不行了…老毛病…这窑火里的毒气…咳咳…钻到肺里…烂透了…”“快!
快去请郎中!”素云朝着旁边吓傻的工友嘶喊。“郎中?”一个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监工刘三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踱过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请郎中?谁出钱?
沈家的钱是填你们这些窑痨鬼的无底洞的?没用的老东西,早该滚蛋了!”他抬脚,
毫不留情地踢了踢赵叔蜷缩的身体,“赶紧的,抬走抬走!别死在这儿晦气!